房间里有一种不舒适的气氛。爱德华是感受不到的,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却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几个月以来,他总是捧腹大笑,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就好像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事情的重点。阿尔伯特不想过多去思考吗啡的消耗,即便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数量,他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再说还有一大堆难以解决的问题摆在面前。从到银行工作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以爱国纪念物的名义开了一个户,以便能够存入可能赚到的钱……
六万八千二百二十法郎。瞧,这真是不错的成果……
每人能分到三万四千法郎。
阿尔伯特从来没有拥有过如此多的钱,然而收益也是危险的。可能还会招来三十年的牢狱之灾,偷来的钱差不多是一个工人接近五年的收入。真是够可笑的。现在是6月15日。战争纪念建筑的大拍卖在一个月后就将结束,现在什么都没赚到,或者说几乎只赚到了一点儿。
“什么,什么都没有?”爱德华写道。
那一天,除了情绪上的激动,他还戴着一个黑色的面罩,由于面罩太大,整个头都被盖住了。头顶上,有两个引人注目的角,看上去就和山羊角盘起来一样。而眼泪的部分,在那里,画着两条蓝色的虚线,线条几乎闪着磷光,像是欢乐的眼泪,一直往下垂到胡子处,折扇轻轻一摆动,五颜六色的胡须就扬了起来。各种颜色点缀了面罩,有红褐色、黄色、朱红色;在额头和头饰的交界处,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毛茸茸的线条围成一圈,线条呈深绿色,可以说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它就像一条正在缓慢滑行的小蛇,而且一直不间断地围着爱德华的头爬着,似乎要咬掉自己的尾巴。彩色、鲜艳、欢快的面罩和阿尔伯特的精神状态形成了对照,他身上能看到的总是黑色和白色,而且常常就只有黑色。
“嗯,不,什么都没有!”他一边叫喊着,一边将账目展示给战友看。
“你耐心等就是了!”爱德华总是这样回答。
路易丝轻轻地低下了头。她将手放在木浆里,温柔地搅拌着下一个面罩的制作材料。她带着一脸迷茫的神态看着那个搪瓷盆,完全不顾周围的说话声,关于这两个人的争吵,她早就听得够多了……
阿尔伯特的账目一目了然:十七个十字架、二十四只火炬、十四座半身像以及一些不相关的东西;至于纪念碑,仅仅只有九个!还有这么多!其中有两座,各大城市的市长们只付了四分之一的预付款,没有像之前说好的那样一半的价钱,他们请求延长支付剩余款额的时间。现在已经打印出了三千张收据,以便通知对方收到订单,而目前只写好了六十份……
爱德华拒绝在拿到一百万之前离开国家,现在十分之一都还不到。
每一天都要面临着欺诈被揭穿的时刻。甚至警察可能已经着手开始调查,马上就要去卢浮宫邮局查找信件,这让阿尔伯特打起了寒战,一股凉意沿着脊椎蔓延;他站在邮箱前,来来回回打开了二十次,发现有人朝他的方向走来,他险些尿到了裤子里。
“不管怎样,只要不满你意,你就不相信任何事情!”他大胆地向爱德华说道。
接着,他一把将账簿扔到地上,放好大衣。路易丝继续搅拌纸浆,爱德华歪着脑袋。一般来说,阿尔伯特都会十分抓狂,因为他完全没有能力去表达那些让自己窒息的情感,于是只能离开公寓,很晚才回来。
最近的几个月里,他都十分痛苦。银行里的所有人都认为他生病了。人们不会感到惊讶,因为每个老兵总是有他们自己的战后后遗症,但是这个阿尔伯特看起来却比其他人更加激动:永无止境的烦躁和妄想……虽然如此,他却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同事,每一个人都用某种方式去劝告他,比如:你按摩一下脚吧,吃一些红肉,你有喝过椴花茶吗?而他只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刮胡子,从那里面一下就发现了自己苍白的脸色。
那个时刻,爱德华已经开始一边噼里啪啦地弄着打字机,一边咯咯地欢笑起来了。
同一件事,反应却不同。令人瞠目结舌的骗钱大计让他们期待了那么久,按理说应该会让他们团结一致,享受其中,应该算一种胜利才对,但现在,却将他们分隔开来。爱德华总是洋洋得意,不计一切后果,毫不犹豫地坚信着成功,沉浸在回复收到信件的狂喜中。他非常喜欢戏谑地模仿自己所幻想的朱尔·德普雷蒙的艺术行政的风格,而那时,阿尔伯特却被焦虑、悔恨以及仇恨折磨着,眼看着体重一天天下降,瘦得都只剩下了影子,十分虚弱。
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这时的他害怕到了极点,睡眠十分差,手总是放在那个随身带着的,总是从房间一头带到另一头的马头面罩上;如果可以的话,他还会带着它去工作,因为早上去银行的想法让他整个胃翻腾起来,而他的马象征着唯一的、最终的保护,它是他的守护天使。靠着诡计偷到了大约二万五千法郎,这还多亏了市长们支付的预付款,就像他自己承诺的那样,尽管爱德华反对,他还是如数归还了从雇主那儿偷来的钱。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不断地去面对监察员和审核员,因为虚假的账目一直存在,是挪用公款的证据。为了掩盖旧的账目,就得一直编造一些新的,为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要是有人挫败这个计划,调查这件事,进而发现所有问题的话……他必须离开。一还完银行的钱,每人就带着两万法郎离开。阿尔伯特心慌意乱,在与希腊人意外地、痛苦地相遇后,现在他明白自己有多么容易就在害怕面前低了头。马亚尔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说:“这完全就是阿尔伯特!因为他天性胆小,所以总是没有什么胆量。你告诉我,难道这不正是他完好无缺地从战争中回来的原因吗,但是在不打仗的年代,这种性格实在是太难了。如果有一天他能娶到一个女人,那么那个可怜的女人一定忍得住压力……”
“如果有一天他能娶到一个女人……”在想着波利娜的同时,他突然有了一种想要独自一人逃走的愿望,不再见任何人,永远也不。当想到如果他们被抓,他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怀旧感,如此病态。撤退、停战以及他一连串的烦恼,在前线的某些时刻,在他看来,几乎就是幸福的、简单的日子,而当他看着马头的时候,曾经那个弹坑却差不多成为了令人渴望的庇护所。
这段历史是多么糟糕……
然而,现在一切有了好的开始。商品样册一寄到各大市政府,订购的消息就大量地传了回来。有时会收到十二封信,有时二十封,有时二十五封。爱德华奉献了他所有的时间,孜孜不倦地工作着。信件一到达,他就发出欢乐的叫声,将抬头写有爱国纪念物的纸放进打字机里,接着将“阿依达骑兵号”放进留声机,打开声音,在空中抬起手指,就好像是在寻找着风吹来的方向,然后像钢琴家一样陶醉地按下键盘。并不是因为幻想着这个生意能赚到多少钱,而是在享受这种舒适感带来的乐趣,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带来的愉悦感。这个没有脸的男人对着世界做了一个大大的嘲笑;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幸福,帮助他重新找回了自己以及几乎快要失去的一切。
几乎所有客户的要求都涉及一些实际的方面:固定方式、保险、包装方式、符合底座的技术规格等等。在爱德华的笔下,朱尔·德普雷蒙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他编写了一些信息特别完善的信件,完全令人安心,而且回答还因人而异。回信是令人信服的。市政官员和教员兼市政厅秘书频繁地说明他们的计划,非本意地强调他们对欺诈这种不道德行为的态度,因为国家只以象征性的方式支持纪念建筑的购买,一切都“靠各大城市自己的能力和贡献,目的在于歌颂死者”等等。市政府调动他们能够调动的一切,不过,常常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重点还是要靠民众的募捐。个人、学校、教区、整个家族都捐出自己的一分钱,他们相信,兄弟、儿子、父亲、堂兄表弟的名字将会永远地刻在纪念碑上,而这个建筑也会庄严地立在乡镇的中心或者教堂的旁边,永恒地传下去。为了抓住“爱国纪念物”提出的特别促销活动这个机会,就必须要尽快地筹集到足够的钱,但是在这个困难前,许多来信都恳请能够协商和调整关于付款的事宜。是否有可能“只预付六百六十法郎就可以预订一座铜质的模型呢”。他们只好回信说:“无论如何,我们最多只能降到44%来代替要求的50%的预付款。”“但是,您看,收回资金的速度有点儿慢。毫无疑问,我们甚至会面临交付过期的状况,这都是我们要处理的。”另外还有人解释道:“我们已经动员了学校里的孩子们进行全民募捐。”或者:“德·马尔萨特夫人打算将她一部分的遗产捐赠给城市。上帝保佑她长命百岁,这个建筑是为了纪念索恩河畔沙维尔牺牲的五十名年轻士兵,德·马尔萨特夫人的遗产还能养活八十个孤儿,这难道不正是这座漂亮的纪念建筑的保证吗?”
7月14日这个时间的限制就快要到了,这不只是让一个人害怕。现在,几乎到了咨询市议会的时间,但是开价还是依然吸引人!
爱德华-朱尔·德普雷蒙,这个伟大的上帝,允诺人们期望的一切,给出特价、延期支付,对他来说这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他时不时地就带着热情的口吻,去赞赏购买者英明的决定。但愿他想要得到《进攻!》,一只服丧用的火炬,或者是《踩着德国佬头盔的雄鸡》,他仔细地察觉到自己对这个模型产生了一种神秘的预感。爱德华喜欢揭露这个矫揉造作的时刻,在那一瞬间,他将所有的滑稽可笑的人物都放了进去,那些画面都可以在只满足于美术作品的刻板的老师身上看到。
关于混合的设计图案(比如,当考虑到将《胜利》和《一位保卫国旗的垂死的法国兵》配在一起的时候),朱尔·德普雷蒙就总是感觉到兴奋,毫不犹豫地赞美自己对艺术创作研究的巧妙衔接,同时,还自认为被这个组合的绝妙品味和自身的创造性给吓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表现出对财政预算的同情、慷慨和理解,就像一个杰出的技师,一个完美的万事通和一个艺术巨匠。他总是很确定,不,水泥石膏没有问题;对,模具的设计采用法式红砖;当然是的,同样适用花岗岩制作的;完全保证,所有的模型全部由“爱国纪念物”独家许可,另外货物运送还包含了内政部盖章的证书。这里找不到任何困难,在他的笔下,总是能简单地、有效地、平静地解决问题。他殷勤地提醒购买者注意领取国家微弱津贴所需要提供的材料(市议会的审议、纪念建筑的草图、艺术方面的委员会意见、估价报表、运送地址和方式),给出了一些关于材料使用的建议,还编写了一个漂亮的订货收据,这个回执单上面写的金额和预付款同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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