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原本凭栏远眺,听闻身后亲唤,方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她身着墨袍,面覆绣纱,只留一双美目映于面容之上,寒若白雪,皓如碧月。那引路的六女飘然近前,垂目恭侍在旁。
枫九二人观之甚奇,这巫君的形貌装扮竟与那引路的六女完全相同。夜萤称她为婆婆,掐指算算她的年纪,无论如何也该是个四十余岁的美貌妇人,可是如今一瞧,她俨然就是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莫非她修炼了驻颜术?再瞧她那影影绰绰的衣袂之间,浑浑然地透出圣洁仙气,风骨气度虽神秘却不邪魅,虽清傲却不失温婉,与想象中的巫女形象竟是截然不同。
夜萤心中敬畏,咬唇靠近巫君身侧,鼓起勇气道:“徒儿谢过师父相救之恩,此番引哥哥和沈犹大哥前来,乃擅自揣测师父之意,还望师父莫怪!”
巫君默然一点头,伸手抚了抚夜萤的头发,示意他安心。既而,她转回目光平静地打量起枫九二人,无人能识出她那藏于面纱之下的感情和神色,即便是那双映画于外的美眸,也清冷淡泊得仿佛不存在于世上。
枫九二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当下抱拳施礼,齐声敬道:“晚辈沈犹枫,九毒,拜见巫君前辈!”
巫君片言不发,忽然一挥墨袖,旁侧陪侍的六名少女身形一晃,竟悉数化为薄影,如洞中的水珠般四散开去,刹那间灰飞烟灭。
枫九二人不禁为这幻奇邪异的法术惊诧不已,看来这六女乃是巫君借水作法,以自个儿的样貌化具人形所造,这么说,那真正的传话引路之人,当是巫君本人……二人这厢正在暗忖,便听巫君淡淡地开了口,语气轻柔:“到本君身边来。”
枫九二人相顾一看,遂携手走上前去,身旁云海波涛,景象奇美,鬼光幻影,虚实难辨,二人至巫君身侧刚一止步,视野骤然开阔,待拨开云雾,放眼望去,台下的景象仿佛一幅画卷徐徐铺开,枫九二人不由自主地双双怔住——
那是怎样的一幅绝美画卷。通天台屹于巍峨雪山之巅,站在台边,脚下飞瀑流泻,俯身鸟瞰,溪、湖、潭、池纵横交错,幽蓝的水域竟环绕着一座气势恢弘的王城!城墙古朴幽蓝,绵延百里;城中怪楼林立,奇阁嶙峋;城外繁花盛开,鸟兽和鸣;云、雾、风在城楼之上交相缠绕,波谲神秘。
“苍穹……”九毒恍惚失了神,一把扶住横在身前的白玉阑干,脸上流光溢彩,惊异至极,喃喃直叹道:“果然下接苍穹之地……奇!甚奇啊!”
“真乃人间仙境!”沈犹枫亦是惊叹不已,他向来沉稳淡定,眼界甚广,然此情此景下,竟也忍不住频频称奇,感慨万千。
夜萤温颜笑道:“哥哥,沈犹大哥,你们一路上皆在迷惑为何未见到繁华喧嚣的城景,此番便好生瞧个清楚罢!站在通天台上,能俯瞰我鬼域王都的全貌呐!”
枫九二人终于明白,雪原中那座废弃的城楼不过是对付不速之客的幌子,无论你是谁,唯有入了邪夺山,穿过巫君婆婆的百尺垂帘,才能亲眼见到真正的鬼域王都。想来那王都中人要出城,城外之人要入王都,皆须穿越邪夺山,征得巫君婆婆的同意,也便在规矩之中了。
巫君平静地望向远方的蓝色云海,轻声说道:“妹妹的骨灰,可散在此处。”
九毒立时会意,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支银樽,轻抚道:“娘亲,九儿送你回来了,且安息罢……”说着他旋开樽口,将银白色的粉末倒入掌中,与沈犹枫一道,抬手向通天台外一把一把地撒去。楚天衣的骨灰遇风化作荧光,悉数飘往通天台下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
九毒收好银樽,只觉夙愿已了,心中通透不已,他抬首看向巫君,已然眼眶潮湿,唤道:“姨娘……”
巫君清冷无痕的目光中恍然闪过点点情愫,说道:“本君自离开大宗时起,便已了无牵挂,如今大宗已没,过往种种尽化云烟,你无须如此唤我。”
九毒并不介意,反而心中一暖,亲昵道:“姨娘若真的了无牵挂,又为何会以锦囊助我?为何会称呼娘亲为妹妹?为何会在雪潮之中出手相救?”
巫君微微一颤,眸中霎时光华敛滟,她凝视着九毒,沉默半晌,突然道:“你身上,竟无半分夜孤寐的影子了。”
九毒俏皮地一笑,谑道:“九儿从前倒是有过妄戾邪魅的时候,如今被这魔头给彻底收了,便愈发地亲起娘亲和信王爹爹来!”
夜萤噗嗤一笑,马屁跟上,打趣道:“我也不像父王,像……像师父多一些!”
“你兄弟二人真是夜孤寐诞下的逆子。”巫君嘴上虽嗔,面纱之下的容颜却拂过淡淡的笑意,她眼中的光华再次落到沈犹枫的身上,轻声叹道:“沈犹信的儿子,倒是颇具乃父之风。”
沈犹枫心中温暖,坦然笑道:“此番,便恳请前辈将过往恩怨告知,父亲和我皆可获得永世安宁。”
巫君缓缓收回目光,伸出手拉过九毒的手掌,轻轻地抚上他拇指所戴的忘情斑指,一声叹息,幽然说道:“无忘灵予梦一场,勘笑邪夺冷情人,一个百年前的诅咒,生生毁掉了两代人……”
'72'第一百八十九章 诅 咒
“诅咒?!”众人一惊,颇觉茫然。
巫君松开九毒的手,莲步轻摇,望着脚下的飞瀑,凄迷道:“二十年前的洗泪崖兵乱,便是这个延续百年的诅咒所下的一盘迷棋,续断、龙箫、沈犹信、龙泪竹、墨台鹰、楚天衣、连荆芥、万长亭、窦夕年、赵翼……还有鬼域世王夜孤寐,所有牵连到这盘棋局中的人,皆是棋子。这盘迷棋,没有终局,没有赢家,而本君,正是那个观棋之人。”
通天台上的气氛瞬间凝固,无人说话,无人相问,九毒三人凝色望着巫君,似乎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
巫君的目光淡然若水,她转身看着九毒,说道:“楚天衣一生嫁侍二夫,本已作为舞勺使者委身于夜孤寐,却被一道密旨召回,不得已再嫁龙泪竹,这在大宗和鬼域两国皇族的眼中,当是多大的耻辱?然而龙箫却力排众议,坚持下旨责令他们完婚,为何?”
九毒怔怔地望着她,茫然的眼眸中涌上泪潮:“为何?”
巫君如水的目光瞬间结了层霜,冷冷叹道:“因为大宗皇族需要一个储君,彼时,本君已离开大宗,而龙箫钟情于续断,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为了生下皇储而再次纳妃立后。但是,大宗江山不能够后继无人,在朝堂内外的压力之下,唯有获得储君,龙箫才能够放心地和续断归隐山水。那么,除了召回出使鬼域的楚天衣,让她和龙泪竹生下皇储,已无更好的法子能助龙箫完成这个心愿。”
九毒摆首叹道:“我信王爹爹……岂会任其摆布!”
“不错,龙泪竹生性淡泊,与世无争,但他毕竟是个亲王啊,龙箫此举,已触犯了他的底线。龙泪竹此生只钟情于沈犹信,从未起过夺位反帝之心,更未生过娶亲诞储之意,故而在大婚之后不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和时任釜阳将军的沈犹信同逆圣旨,放弃身份,双双逃亡宣州避难。”
沈犹枫脑海中的思绪渐渐清晰,说道:“龙箫知后龙颜大怒,遂以信王扇中诗谋反为借口,遣万长亭率兵追缴,我母亲齐兰珠便是在逃亡途中病逝,其后龙箫生生将父亲和信王逼至灵予山洗泪崖,其间种种,我二人知之八九,只是那藏在幕后的主使者,或许还有变数……”
巫君点点头,问道:“那么你相不相信,指使连荆芥下毒的人是墨台鹰呢?”
沈犹枫不答,默了半晌,抬头涩然道:“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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