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哲我老实告诉你,我比你力气太多了,平常我是真人不露相。”
颜哲会心地笑了:“对,我知道。那次摔跤之后我就知道了。”
崔素来以弱劳力自居,即使给分去干“女人活”也毫不脸红,以至于大伙儿从心理定势上把他看成弱劳力。但人们忘了,这个饕餮之徒的一身横肉里藏着巨大的力气,远比身材单薄的颜哲强。有一天晚上十几个男知青在麦场上起哄,比赛摔跤。上场的都是平时公认的几个棒劳力。颜哲身材单薄,力气不算大,凭着身手敏捷赢了何子建和高林,这时崔振山忍不住上场了。虽然他身高体胖,但由于平时“弱劳力”的固有印象,颜哲没把他放眼里,没想到很快输了。颜哲哪能对他服气?非要再来一场,崔振山很狂地说:这次我让你搂后腰。颜哲不干,说这么着就是赢了,也胜之不武。但崔振山这次非常坚持,把狗熊一样的身板往地上一扎。颜哲从背后搂着他的腰,用尽力气甩他,把他甩得在空中转圈,但崔振山总能稳稳地落到地上。最后,颜哲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彻底认输。
崔振山得意地说:“从前干活时我藏着力气,以后看我的吧。”
“对,我相信,你一定是知青中头一份棒劳力。”
岑明霞也迫不及待地挤到前边,她容光焕发,与刚才的惨白惊惧完全不同。她高兴地说:
“我的力气不大,可我手快,谁也比不上。秋云你也比我差远啦。”
她说得不假。我印象最深的是去年她掐芝麻叶。芝麻叶带有芝麻的香味,是本地农村常用的面条下锅菜。在芝麻结籽前总要掐一茬叶子,但不能掐多了,否则会影响芝麻的产量。干这个活,男人的力气完全用不上,他们常常用一只手扶住芝麻杆,防止细细的芝麻杆晃动,另一只手一片一片地掐,那个笨拙样子实在可笑。女劳力的手要巧一些,其中最巧的是要属岑明霞。她从芝麻稍开始,两手一左一右,从上而下,飞快地掐下去,同时能让芝麻杆一晃也不晃,动作灵巧得像蝴蝶在花心飞舞。我衷心地说:
“没错。不管啥活,你只要真心干,就干得又快又好。”
“我会真心干的,从明天起,你看我的吧。”
会场熙攘起来。所有人都几乎按捺不住劳动的欲望,急着想一显身手。颜哲回头喜悦地看看我,那意思说:一切都搞定了,我们成功了。我长舒一口气。眼前的情景当然让我喜悦,但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苦涩在心中膨胀。
颜哲随即宣布了一项出人意料的决定,说从今天起,农场不再打上工钟,不再分派农活,劳动全凭大伙儿的主动,食堂吃饭也不再凭饭票。因为“高效的蚂蚁社会里从来没有这些累赘”。人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惊人的决定,然后他宣布散会。人们都带着那种沉静的喜悦,相继离开了库房。颜哲只让保管员四娃留下,告诉他今晚要守在这儿,不能关门窗,用一把大蒲扇在屋里用力扇动。这是为了尽快把空气中残留的蚁素赶走,省得明天这儿出现一个蚂蚁大聚会。四娃不知道原因,但他当然会尽力会做的。颜哲后来告诉我,要想造成蚂蚁聚会,即蚁群的正反馈,空气中的蚁素浓度倒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有一个“稳定的”、“点状的”的蚁素源。
等他们走完,颜哲走过来,紧紧把我拥在怀里,低声说:
“成功了!我自己制造的蚁素和爸爸的一样有效。”
我同他拥吻,但没有说话。他看出我的心绪不佳,就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犹豫片刻,说他最后那个决定恐怕太草率,尽管有了蚁素,但一个农场不能缺少有效的生产指挥,否则会乱套的。颜哲笑了,自信地说:
“你恐怕还囿在旧的圈子没有跳出来。我举个例子:如果想把水提到山顶,那就需要一整套东西――提灌站啦,水渠啦,电力啦,尤其是外部的管理啦,等等。但若让水往低处流,就不需要任何这类玩意儿,水会自动把所有低凹处填满。为什么?因为第一种过程违逆水的本性,而第二个目标符合水的本性。人类社会也是同样道理:只要成员具备了利他本性,他们会自动填满所有需要劳动的岗位。不要忘了那个现成的例子:蚂蚁社会里就没有任何强制性的管理,但它们运转得很好。”
我不再说话了,在他的怀抱中保持沉默。颜哲扳过我的脸仔细看看,说:
“不,你有心事不是为这个。告诉我,到底是为啥。”
我本不想说,但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只好说出来: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啥。没错,你的利他素很有效,我感受到了大伙儿的幸福。但这种幸福都带着梦游的色彩。坦率地说,他们现在的言行是由咱们控制着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咱俩并不在这个群体中,这让我――怎么说呢,有点儿‘骗人入局’的负罪感。”我怕自己的话伤害颜哲,赶忙补充道,“这只是我的糊涂念头,你别介意。也许,让我也吸入蚁素,跟大伙儿融入一体,就不会有这样的胡思乱想了。”
但我的“糊涂念头”显然对他触动很深,他也沉默了。良久他说:
“其实我也很想融进这个利他群体中去,但是不行,为了保护这个纯洁的小团体不受外界所害,必须得有一两个清醒的监管者。扮演这个角色是很痛苦的,这一点我十分清楚。秋云,你一定要陪着我,别让我一个人留在外面。”
他的话里有很深的痛苦,我被打动,反过来安慰他:“颜哲哥你别担心,我留下来陪你。我答应过的,保证说话算话。别不开心啦,今天你该高兴的,你的蚁素真的和你爸的蚁素一样有效,原先我还担心‘新姜没有老姜辣’呢,我是多虑了。”
“是啊,我看了那么多天的书,就是为了有效地复现爸爸的成功。有了今天的实践,我也更自信了。”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两次的蚁素虽然同样有效,其间还是有差别的。这不奇怪,即使大药厂用标准程序生产的青霉素,也不能保证不同批号之间完全相同。按医院条例,打针前每个批号必须分别作皮肤试验。我本人就经历过一次真正的危险。上初中时有一次我患肺炎,医生开了三天的青霉素,头天做了皮试,不过敏。因为是连续打针,其后不用再做皮试。但第三天的青霉素换了批号,护士疏忽了,忘了重做皮试。我打完针,刚走到医院门口,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好在我还清醒,知道是药物过敏,立即回头向注射室走,那时走路已经得扶着墙了。刚进注射室,我就顺墙溜下去,其后便人事不知。
过后很后怕,如果我当时没有勉强走回注射室而是休克在路上,耽耽搁搁的,说不定一条小命就报销了。可惜,在蚁素问题上我忘了这个可以类比的教训。那次从喷洒程序上说正好有一点巧合:喷了第一批号蚁素的赖安胜等三人又和其它人同时接受了第二批号蚁素的喷洒,后者完全覆盖了前者,于是把其中的矛盾掩盖起来。所以我和颜哲当时都没想到,不同“批号”的蚁素之间有着小小的差异。
而且,正是这个小小的差异造成了后来的血案,最终成了溃堤千里的蚁穴。
4 女知青怀孕
第二天是打麦。像割麦一样,打麦也是农活中的重头戏。实践证明,颜哲说的“水会自动填满低凹处”的话一点儿不错。那天早饭后,虽然不再有人派工,但所有该去打麦场的劳力都去了。颜哲也早早赶去,拎个桑叉准备“撂垛”。打麦时的分工是这样的:有人负责把麦捆打碎,有人负责朝打麦机里喂麦,有人负责用桑叉把打麦机里喷出来的麦秸推到麦秸垛前,两人用桑叉把麦秸挑到垛上,即俗称的“撂垛”,再有一个人在垛上负责把挑上来的麦秸摊平,最后结出圆锥形的垛顶。麦秸是黄牛冬天的食物,堆成垛是为了防雨。打出来的麦粒则另有人负责运走,摊到麦场里晒干。
没有干过农活的人,不知道撂垛的艰难。从表面看来,把轻飘飘的麦秸挑到垛上一点儿也不费力,但长时间的重复动作使你肌肉酸痛僵硬,而麦秸垛越来越高,挑起来也越来越难。大团的麦秸如浪涛般不停息地涌来,你稍一放松,它们就会集成大堆,锈在一起,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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