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访结果,本多得知阿透的生日是昭和二十九年①三月二十日。而若金让的忌日在此之后,二者的关系便无以成立。因此他通过种种渠道进行调查,但时间很快过去,未待澄清就办理了收阿透为养子的手续。
按月光姬双胞胎中姐姐的说法,只知道金让死于“春季”。他后悔没有弄清具体日期。后来通过美国大使馆得知她在美国的地址,发了好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百般无奈,只好求外务省一位朋友帮忙请曼谷大使馆查询,也仅仅接得“查询中”的回音,此后再无下文。
如果不心疼花钱,办法倒是有几个。但本多爱财如命,加之老来的焦躁,只是急于把阿透收为养子,金让忌日的查证也就不了了之。他总有点嫌麻烦。
昭和二十七年,本多曾对财产的古典三分法感到不安。那时候他的神经恐怕还是年轻而富于弹性的。而在古典性常识早已过时的今天,本多反倒对此耿耿于怀起来,同比自己年小十五岁的年轻财务顾问闹得不欢而散。
尽管如此,过去二十三年时间里,财产当然至少增值五倍,达十七、八亿元②。他把昭和二十三年到手的三亿六千万元一分为三,每份一亿两千万元,分别买了土地、股票和存入银行。土地增值十倍,股票增值三倍,存款则有减无增。
就像在英式俱乐部里扎着蝴蝶结打台球的绅士们一样,本多仍然没能放弃对资产股票的偏爱。他分别是东京海上火灾保险、东京电力、东京煤气、关西电力的股东,持有其“坚挺而有品位”的股票。这点又使他难以摆脱绅士时代鄙视投机的习性。虽说如此,单单这些死气沉沉的资产股票二十三年时间就增值三倍。由于红利的百分之十五不必上税,分红收入所交纳的税款是微不足道的。
①一九五四年。
②日元,下同。
股票也同领带嗜好差不多,老人不可能扎时下流行那种特宽幅印花的时髦领带。这样,诚然不能从中谋利,但也因此避免了风险。
昭和三十五年以来十年时间里,正像美国出现的那样,人们渐渐以股票来卜算别人的年龄。大红大绿日见其俗,正沦为莫名其妙的货色。制造半导体收音机小零件的厂家创下年销百亿的记录,五十元的股票变为一千四百元已属家常便饭。
本多虽然对股票的品位如此计较,但对土地的品位则毫不介意。
昭和二十八年在相模原美军基地周围建房出租给美国人是大发其财的买卖。本多在财务顾问的参谋下对建房不屑一顾,而以每坪三百元的价格买下一万坪空地皮。如今每坪已高达七、八万元,三百万元买下的土地一举变成七亿五千万。
当然这堪称侥幸。有的地方赚了,有的则不然。但减值的土地是一坪也没有的。如今看来,他后悔没把本金三亿六千万元的山林至少买下一半。
使财产生利是不可思议的体验。他想,如果自己胆子更大一点,让财产增值十几倍恐怕都大有可能。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正因为一步一个脚印才得以保全财产。想到这里,他确信自己走过来的路是最佳选择。但也还是有一点点懊悔和失落感。追根溯源,这同对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的悔恨有关,由此产生一种不健全的情绪也是奈何不得的。
起码,本多将落后于时代的财产三分法作为自己的方针——尽管知道并无益处——坚持下来,从而获得心理平衡。这是对于老式资本主义三位一体的推崇。那里边依然有着某种神圣的东西,自由主义经济的自动协调的理想依然闪射着余光。同时也是本国绅士们对苦于原始而不稳定的单一作物栽培的殖民地所怀有的悠哉游哉的理性矜持和平衡感觉的象征。
然而这种东西在日本还能找到吗?只要税法不变,只要企业不重返以自有资本进行经营的时代,只要银行不放弃以土地作为贷款担保的政策,日本国土这一巨大的典当物便根本不可能理睬什么古典规律而持续升值不止,除非经济终止发展或共产党上台执政。
本多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他还是力图忠实于安全坚挺的古老幻影。他加入了生命保险,在日益崩溃的货币价值面前,他竭力充当其近乎迂腐的卫士。他或许还对阿勋所往来拼杀的那个时代的金本位制存有一丝缥缈的金色幻想。
来自自由主义经济学那自动协调的美梦在很早以前便已烟消云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辩证必然性也早已不足为信。预言灭亡的生生不息,预言发展的(尽管的确发展过)却蜕化变质。世界上再不存在纯理念的立足之地。
相信世界走向崩溃是容易的,本多大约二十岁时就已相信。然而世界并不轻易崩溃。对于在其表面像滑冰者一样不断滑行求生而走向灭亡的人类来说这才正是不可等闲视之的问题。一旦明白冰将断裂,有谁肯滑行呢?而若知其绝对保险,则恐怕又失去了有人落水的乐趣。问题只在于自己滑行时会不会断裂。本多滑行的时间是早已被限定了的。
即使在这一时间里,利息等多种收益也在一点点与时俱增。
人们认为财富便是这样聚少成多的。假如能超过物价上涨幅度,财富定然增加。然而这种增加一开始就立足于与生命逆向的原理,只能导致对生命的步步蚕食。利息的增加和时下白蚁的侵蚀是同一回事。某处利息的略微增加,必然伴随白蚁一点点啃噬的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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