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点点头。江亚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上下打量着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拆下电池,又把衣服掀起来给他看。
“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你放心。”
“好。”江亚笑笑,“首先我要声明的是,这只是一个故事,它可能是我听来的,也可能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总之,它与我无关。它的出处也不重要,明白么?”
方木点点头。
“再有,请你不要吸烟。”江亚指指在床上沉睡的魏巍,“会影响到她。”
有一个男孩,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里。从他记事起,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那么难听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压根不爱自己的父亲。每次当他看到别的孩子骑在父亲脖子上玩耍,都想在自己的父亲身边获得同样的关爱。然而,他得到的永远是厌恶的眼神和粗暴的推搡。等他慢慢长大了,渐渐通过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也许他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这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于是,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很多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做的活儿他都抢着做。因为他知道,自己吃的每一碗饭,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来自于那个不是父亲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也是这么想的,他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来撑门面,延续香火,更想掩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事实。然而,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没有意义的,毕竟,这个儿子身上所流的血不是自己的。于是,他很矛盾,一边不情愿地供养儿子,一边残酷地折磨他。用一个难听的名字羞辱他,也羞辱那个给他戴了绿帽的人。
好在那男孩有一个始终爱他的母亲。在那艰难的十几年中,母亲处心积虑地保护着男孩,甚至在他长大后仍然和他同居一室。然而,那个所谓的父亲不甘心就这样放过母亲。很多个夜晚中,这个醉醺醺的男人都会踢开母子的卧室,粗暴地按倒母亲强奸她。母亲会挣扎着恳求他让男孩回避一下。男人会把孩子塞进床底,勒令他钻进床底的地窖里不许出声。有几次,当男孩哭着爬进地窖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在床边有两条不断耸动的粗壮的腿,听到床板的吱呀声和母亲痛苦的呻吟声。那木床晃动得非常厉害,在那一刻,男孩的全部世界就是黑洞洞的床底,而这个世界,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渐渐地,男孩越来越喜欢在地窖里独处。这里看不到父亲阴沉沉的面容,也听不到他的骂声和母亲被强暴时令人耻辱的声响。这里是安静的,安全的,能让男孩在苦不堪言的生活中找到暂时的避难所。
男孩一度以为自己找不到未来,然而,这个未来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小学毕业后,母亲恳求那个男人让孩子继续读书。男人认为自己供到他小学毕业,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坚持让孩子辍学去矿山干活。夫妻俩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男孩躲进了地窖。他不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继续求学,不惜以死相逼。而当她跳进井里的时候,那个男人既没有阻拦,也没有施救。当男孩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母亲死了,男孩却没有得到继续上学的机会。在这个家里,他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庇护他的人。于是,他整日呆在地窖里,不肯和那个男人见面。有一天,那个喝醉的男人冲进地窖里,痛打了他一顿,然后勒令他去劈柴,生火做饭,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再供养一个野种。想在这个家里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像狗一样伺候他。
于是……
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逃了出来。临走前,只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告了别。随后,他买了一张去省城的车票,这是他所知道的最远的地方。在省城,他睡过马路,捡过垃圾,卖过血,去建筑工地当过小工,也曾为了一碗剩饭和乞丐们打得头破血流。然而,他活了下来,并且慢慢长大。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拒绝再沿用那个令人感到耻辱的名字。所以,当他得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向雇主报上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名字。那是个响亮的名字,有明确的姓氏。尤其当他拿到印着那个姓名的身份证的时候,他高兴得发狂。他终于不再是一个虚假的存在,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就好像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突然拥有了实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把那个身份证视作至宝,日夜揣在身上。就连睡觉时,也把它压在枕头下面,生怕它和眼前踏实的生活一样突然消失。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江亚的目光温和,“他依然希望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好的。江亚。”方木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陌生起来,“他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他后来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
江亚笑起来。
“因为有人对他说,他做得没错,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江亚的笑容渐渐收敛,“就像出生这件事,他完全无能为力。然而,为什么要让他承担那么多苦难呢?所以,他有权力报复。”
“可是,那些人的行为需要用生命去付出代价么?”方木忍不住说道,“有些甚至连‘恶行’都算不上!”
“什么叫恶行?”江亚立刻反问道,“非得杀人放火么?一个鄙夷的眼神,一句粗暴的呵斥,一拳,一脚,你管这叫什么?无心之失?你考虑过受害者的感受么?你没有。因为你不曾领受过这些!受害者有多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所以,他就……”方木眯起眼睛,斟酌着词句,“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这才公平。”江亚笑了,“你强加给别人的,统统还给你,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方木突然想到任川,手渐渐攥成拳头。
江亚注意到方木的动作,突然走过来,几乎和方木头挨着头。
“方警官,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冲动?”他盯着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非常非常想杀掉某个人?”
方木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几秒钟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说谎。”江亚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木,“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那些人压根就不必去死!”
“他们也这么想,换句话说,大多数人都这么想。”江亚提高了语调,“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他们才心安理得,恣意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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