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个月,他俩的夫妻关系几乎完结,因为奥雷连诺第二为了安慰佩特娜·柯特,给她拍了一张穿着马达加斯加女工服装的照片。菲兰达知道这桩事情以后,把自己的嫁妆放同箱子,没跟任何人告别一声,就离开了马孔多。经过长时间卑躬屈节的央求,奥雷连诺第二答应改正错误,才把妻子请回家里,于是又和情妇分手了。
佩特娜。柯特相信自己的力量,没有表露任何忧虑。因为奥雷连诺第二是靠她成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她把他弄出梅尔枷德斯的卧室时,他还是个小孩子,跟现实生活没有接触,满脑子幻想,是她使他在世上订一席之地的。他生来沉默、孤僻,喜欢独个儿冥思苦想,而她却使他形成了完全相反的性格:活泼开朗,容易与人接近:她使他有了生活乐趣,让他养成了寻欢作乐和挥霍无度的习惯,终于把他彻底地变成了她从少女时代就幻想的男人。后来他结婚了——凡是男人迟早都要结婚嘛。他很久都不敢把他准备结婚的事告诉她。在这桩事儿上,他的作法完全象个孩子:他经常冤枉地指责她,想些话来气她,希望她自己跟他决裂。有一天,奥雷连诺第二又不公正地责备她时,她绕过了他的圈套,作了恰当的回答。
“把事儿说穿吧,”佩特娜·柯特说,“你想跟女王结婚。”
奥雷连诺第二假装恼怒,说他受到了误解和冤枉,就不再来她家里了。佩特娜·柯特一刻也没失去野兽休息时的那种平静,听着传到她耳里的婚宴上的乐曲声、铜号声和发狂的喧声,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奥雷连诺第二又一次的瞎胡闹罢了。有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却泰然自若地微笑作答。“甭担心,”她向他们说。“女王是听我指挥的。”有个女邻居劝她在失去的情人像前点起蜡烛祈祷,她却自信而神秘地说:
“让他回来的那支蜡烛,是永远不熄灭的。”
正如她的预料,蜜月一过,奥雷连诺第二就回到了她的家里,他领来了他的一些老朋友和一位巡回摄影师,还带来了菲兰达在狂欢节穿的衣服和血污的貂皮斗篷。在酒宴的欢声中,奥雷连诺第二把佩特娜·柯特打扮成女王,宣布她为马达加斯加唯一的终身统治者,给她拍了照,并且把照片赠给了一伙朋友。佩特娜·柯特不仅立即同意参加这场游戏,而且衷心怜悯自己的情人,觉得他想出这种不太寻常的和解方式,一定费了不少脑筋。晚上七点,她仍然穿着女王的衣服,把奥雷连诺第二接上了床。他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可是佩特娜。柯特立即发觉,他的夫妻生活过得并不美满,于是她感到了报复以后的一种酣畅。然而,两天以后,奥雷连诺第二不敢亲自前来,只派了一个中间人来,跟她商谈他俩分离的条件,这时佩特娜。柯特明白自己需要的耐心比预料的更大了,因为她的情人似乎准备为了面子而牺牲她。然而,即使这个时候,佩特娜。柯特也没改变自己的平静样儿。她满足奥雷连诺第二期望的屈从态度,只是证实了大家对她的认识:她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的女人。她留作纪念的只有情人的一双漆皮鞋——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打算穿着它躺进棺材的。佩特娜。柯特拿破布把皮鞋包上,放进箱子,就准备耐心等待了。
“他迟早准会回来的,”她向自己说,“哪怕为了穿这双皮鞋。”
她并没有象她预料的等候那么长久。其实,奥雷连诺第二新婚之夜就已明白,他回到佩特娜·柯特身边会比穿漆皮鞋的需要早得多:问题在于菲兰达不象是这个世界的女人。她生长在离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阴暗城市里,在幽灵徘徊的黑夜,还可听见总督的四轮马车辚辚地驶过鹅卵石街道。每天傍晚六时。这座城市的三十二个钟楼都响起了凄凉的丧钟。在一幢墓碑式的石板砌成的庄园房子里,是从来透不进阳光的。庭院中的柏树,花园中滴水的晚香玉拱顶,卧室中褪了色的窗帷,都发出死沉沉的气息。直到少女时代,从外界传到菲兰达耳里的,只有邻家悒郁的钢琴声,那儿不知什么人总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自愿放弃午睡的乐趣。母亲躺卧病榻,在彩绘玻璃透进的灰扑扑的阳光下,她的面孔显得又黄又绿;菲兰达坐在母亲床边,听着和谐的、顽强的、勾起愁思的乐曲,以为这乐曲是从遥远的世界传来的,而她却在这儿疲惫地编织花圈。母亲在寒热病再次发作之后已经满身是汗,仍然向她讲了她们家昔日的显赫。菲兰达还完全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看见一个漂亮的白衣女人穿过花园向教堂走去。这个瞬间的幻象特别使她心潮激荡,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完全象是这个陌生女人,仿佛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只是在二十年后。“这是你的曾祖母——女王,”母亲向她解释,一面咳嗽一面说。“她是在花园里修剪晚香玉时被它的气味毒死的。”多年以后,菲兰达重新感到自己很象曾祖母时,却怀疑童年时代的幻象,可是母亲责备她的多疑。
“我们的财富和权势是无比的,”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女王。”
菲兰达相信她的说法,虽然她们坐在铺着亚麻布桌布、摆着银制餐具的长桌旁边,可是每人通常只有一杯巧克力茶和一个甜面包。菲兰达直到结婚之日都在幻想传奇的王国,尽管她的父亲唐(注:西班牙人用的尊称,含义为先生)。菲兰达为了给她购置嫁妆,不得不把房子抵押出去。这种幻想不是由于天真或者狂妄产生的,而是由于家庭教育。从菲兰达记事的时候起,她就经常在刻着家徽的金便盆里撒尿。满十二岁时,她第一次离家去修道院学校上学,家里的人竟让她坐上一辆轻便马车,虽然距离只有两个街区。班上的同学觉得奇怪的是,她独个儿坐在一把远离大家的高背椅子上,甚至课间休息时也不跟大家在一起。“她跟你们不同,”一个修女向她们解释。“她会成为一个女王。”她的女同学们相信这一点,因为当时她已经是个最美丽、最高贵、最文雅的姑娘,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过了八年,她已学会:写拉丁文诗歌,弹旧式钢琴,跟绅士们谈论鹰猎,跟大主教畅谈护教学(注:基督教神学的一个部门)跟外国执政者议论国务,跟教皇讨论宗教事务;然后回到父母家中,重新开始编织花圈。她发现家中已经空空如也。房子里只剩下最必要的家具、枝形烛台和银制餐具,其余的东西都已逐渐卖掉——因为需要为她缴纳学费。她的母亲已经患寒热病死了。
父亲唐。菲兰达穿着硬领黑衣服,胸前挂着金表链,每星期一都给她一枚银币作为家庭开销,把她在一星期中编织的花圈带走。大多数日子他都关在书房里,偶尔进城,总在六时以前赶回家中,跟女儿一起祈祷。菲兰达从来不跟任何人交往,从没听说国家正在经历流血的战争,从没停止倾听每天的钢琴声。她已经失去了成为女王的希望,有一天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坏上急促地敲了两下:菲兰达给一个穿著考究的军官开了门;这人恭恭敬敬,脸颊上有一块伤疤,胸前有一块金质奖章。他和她父亲在书房里呆了一阵。过了两小时,唐·菲兰达就到她的房间里来了。“准备吧,”他说。“你得去作远途旅行啦。”他们就这样把她送到了马孔多;在那儿,她一下子碰到了她的父母向她隐瞒了多年的严酷的现实。从那儿回家以后,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半天,不顾唐·菲兰达的恳求和解释,因为他想医治空前的侮辱给她的心灵造成的创伤。菲兰达已经决定至死不离自己的卧室,奥雷连诺第二却来找她了。他大概运气好,因为菲兰达在羞恼之中,为了使他永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向他撒了谎的。奥雷连诺第二去寻找她的时候,仅仅掌握了两个可靠的特征:她那山地人的特殊口音和编织花圈的职业。他毫不惜力地寻找她,一分钟也不泄气地寻找她,象霍·阿·布恩蓓亚翻过山岭、建立马孔多村那么蛮勇,象奥雷连诺上校进行无益的战争那么盲目骄傲,象乌苏娜争取本族的生存那么顽强。他向人家打听哪几出售花圈,人家就领着他从一个店铺到另一个店铺,让他能够挑选最好的花圈。他向人家打听哪儿有世间最美的女人,所有的母亲都带他去见自己的女儿。他在雾茫茫的峡谷里游荡,在往事的禁区里徘徊,在绝望的迷宫里摸索。他经过黄橙橙的沙漠,那里的回声重复了他的思想,焦急的心情产生了幢幢幻象。经过几个星期毫无结果的寻找,他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所有的钟都在敲着丧钟。尽管他从没见过这些钟,根本没有听到过它们的声音,但他立即认出了北风侵蚀的墙垣、腐朽发黑的木阳台、门上钉着的一块纸板,纸板上写着几乎被雨水冲掉的、世上最凄凉的字儿:”出售花圈。”从这一时刻起,直到菲兰达在女修道院长照顾下永远离开家庭的那个冰冷的早晨,相隔的时间很短,修女们好不容易给菲兰达缝好了嫁妆,用六口箱子装上了枝形烛台、银质餐具、金便盆,此外还有长达两个世纪的家庭灾难中留下的许多废物。唐·菲兰达拒绝了陪送女儿的建议,他答应,偿清了一切债务,稍抠一些就去马孔多;于是,给女儿祝福之后,他马上又关在书房里了,后来,他从书房里给她寄去一封封短信,信纸上有惨淡的小花饰和族徽——这些信函建立了父女之间的某种精神联系。对菲兰达来说,离家的日子成了她真正诞生的日子。对奥音连诺第二来说,这一天几乎同时成了他幸福的开端和结束。菲兰达带来了一份印有金色小花朵的日历,她的忏悔神父在日历里用紫色墨水标明了夫妻同床的禁忌日子。除了圣洁周(注:复活节前的一周年)、礼拜日、每月第一个星期五、弥撒日、斋戒日、祭祀日以及患病的日子,在蛛网一般的紫色××中,一年只剩四十二夭有用的日子了,奥雷连诺第二相信时间能够破坏这种蛛网,就不顾规矩延长婚期。香摈酒和白兰地酒空瓶子是那么多,乌苏娜为了不让它们堆满屋子,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往外扔,搞得厌烦极了,但她同时觉得奇怪,新婚夫妇总在不同的时刻和不同的房间睡觉,而鞭炮声禾口乐曲声却没停息,杀猪宰羊仍在继续,于是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经验,询问菲兰达是否也有“贞洁裤”,因为它迟早会在镇上引起笑话,造成悲剧。然而菲兰达表示,她只等待婚礼过了两周就跟大夫第一次同寝。的确,这个期限一过,她就打开了自己的卧室门,准备成为赎罪的牺牲品了,奥雷连诺第二也就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活象惊恐的扁角鹿,铜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奥雷连诺第二被这种景象弄得神魂颠倒,过了一会才发现,菲兰达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白色睡衣,袖子颇长,跟肚腹下部一般高的地方,有一个纱得十分精巧的又大又圆的窟窿。奥雷连诺第二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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