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女人像没有学好功课的小学生,睡觉时害怕醒来看到老师生气的面孔。正当她担惊受怕地裹紧被窝,蒙住耳朵准备入睡,这时欧叶妮穿着睡衣,光着脚板,溜到她的床前,来吻她的额头。
“啊!好妈妈,”女儿说,“明天,我跟他说,都是我干的。”
“不,他会把你送到诺瓦叶去的。让我对付,他总不能吃了我。”
“你听见了吗,妈妈?”
“听见什么?”
“他还在哭哪。”
“上床睡吧,孩子。你的脚要着凉的,地砖上潮湿。”
事关重大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它将永远压在这位既富有又贫穷的女继承人的心头,整整一生再难减轻。从此她的睡眠再没有从前那样完整,那样香甜。人生有些事情倘若诉诸文字往往显得失真,虽然事情本身千真万确。可是,人们难道不是经常对心血来潮的决断不作一番心理学的探究,对促成决断所必需的神秘的内心推理不加任何说明吗?或许欧叶妮发自肺腑的激情要在她最微妙的肌理中去剖析,因为这种激情,用出言刻薄的人的调侃话来说,已经变成一种病态,影响了她的整个存在。许多人宁可否认结局,也不肯掂量一下在精神方面把这件事和那件事暗中联结的千丝万缕、千纽百结、丝丝入扣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所以,说到这里,善于观察人性的诸君会看到,欧叶妮的前半生等于一张保票,她不加思索的天真和突然其来洋溢的真情,的确据实可信。她过去的生活越平静,感情中最精妙的感情,女性的怜悯之情,在她的心中也就越发蓬勃滋生。所以,被白天发生的事弄得心乱如麻的欧叶妮,夜间多次惊醒,聆听堂弟有无声息,仿佛又听到了从昨天起一直在她心里回荡不已的一声声哀叹。她时而设想他悲伤得断了气,时而梦见他饿得奄奄一息。天快亮的时候,她确实听到了一声吓人的叫喊。她连忙穿好衣裳,凭借似明未明的晨光,脚步轻轻地赶到堂弟那边去。房门开着,蜡烛已经燃尽。被疲劳制服的夏尔和衣靠在椅子上,脑袋倒向床边,已经睡着了。他像空着肚子上床的人那样在做梦。欧叶妮尽可以痛快地哭一场,尽可以细细观赏这张由于痛苦而变得像石头一样冷峻的秀美青年的脸蛋和那双哭累了的眼睛,睡梦中的他仿佛仍在流泪。夏尔感应到欧叶妮的到来,睁开眼睛,看到她亲切地站在跟前。
“对不起,堂姐,”他说;显然他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这里有几颗心听到了您的声音,堂弟,我们还以为您需要什么呢。您该躺到床上去,这么窝着多累人哪。”
“倒也是。”
“那就再见吧。”
她逃了出来,为自己敢上楼又害臊又高兴。只有心无邪念才敢做出这样冒失的事。涉世一深,美德也会像恶念一样锱铢计较。欧叶妮在堂弟跟前没有哆嗦,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她的腿却支持不住了。无知的生活突然告终,她思前想后,把自己狠狠地埋怨一番。“他会怎么看我呢?他会以为我爱上了他。”这恰恰又是她最希望的。坦诚的爱情自有其预感,知道爱能产生爱。独处深闺的少女居然悄悄溜进青年男子的卧室,这事多么非同寻常!在爱情方面,有些思想行为对于某些心灵而言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约吗?一小时之后,她走进母亲的房间,像平时一样侍候母亲起床穿衣。然后,母女俩坐到客厅窗前的老位置上,等待格朗台,内心充满焦虑,就像有的人由于害怕责骂,由于害怕惩罚,而吓得心冰凉,或者心发热,或者心缩紧,或者心扩张,这由各人气质而定;这种情绪其实十分自然,连家畜都感觉得到,它们因自己粗心而受了伤能一声不吭,挨主人打有一点儿疼就会哇哇乱叫。老头儿下楼来了,但是他心不在焉地跟太太说话,吻了吻欧叶妮,就坐到桌子跟前,看来已经忘记昨晚的恐吓。
“侄儿怎么样啦?他倒是不烦人。”
“老爷,他还在睡,”娜农回答说。
“那好,用不着点蜡烛了,”格朗台话中带刺说道。
这种反常的宽大,这种说挖苦话的兴致,弄得格朗台太太深感意外。她聚精会神地看看丈夫。老头儿……话到这里,应该向读者说明,在都兰、安茹、普瓦图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头儿这一我们已经多次用来指格朗台的称谓,既可用于最残忍的人,也可用于最慈悲的人,只要他们到一定年纪,都能通用。这一称谓并不预示个人的仁慈。言归正传,老头儿拿起帽子、手套,说:“我去市中心广场遛遛,跟克吕旭叔侄碰碰头。”
“欧叶妮,你父亲一定有事儿。”
确实,格朗台睡觉少,夜里有一半时间作初步盘算,盘算的结果总能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达到惊人的精确,总能保证事事成功,让索缪人叹服。人类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时间。强者既有愿望,又善于伺机而动。守财奴的生活在于不断地让人的能量服务于人格。他依靠两种感情:自尊和获利;但是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体的、不言自明的自尊心,而且不断证实自己真正高人一等,因此自尊心和获利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都出于自私。所以,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财奴,一般都能引发人们极大的好奇心。每个人都同这类人物一脉相通,因为他们涉及人类的一切感情,是一切感情的缩影。人,谁无欲望?哪种社会欲望的解决不靠金钱?格朗台确实用他妻子的说法是有事儿。像所有的守财奴一样,他心中总纠结着一团无法暂息的需要,非跟别人勾心斗角,把别人的钱合法地赚过来不可。压倒别人,不就是实施自己的威力,让自己永远有权藐视那些由于过分懦弱只好任人宰割的弱者吗?啊!谁能真正理解乖乖地躺在上帝脚下的羔羊?它是尘世间一切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它象征了弱者们的前途,那就是得到美化的受苦和懦弱,这样的羔羊,守财奴把它养肥,圈起来,杀掉,煮熟了吃;守财奴藐视它,金钱和轻蔑就是守财奴的养料。头天夜里,老头儿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他的宽大是由此而来的。他想出一套作弄巴黎人的诡计,他要拧他们,碾他们,揉搓他们,让他们来回奔忙,让他们出汗、产生希望、脸色发白;他,在灰色客厅深处,登上索缪城他家那架虫蚀斑斑的楼梯时,他要拿巴黎人来开心。侄儿的事盘踞在他的脑海。他要挽回亡弟的名声,而又不必破费侄儿和他的钱。他的现金将存入为期三年的帐号,今后他只要经管好田庄就行了。但是,他需要一种养料来维持勾心斗角的心眼儿,他从兄弟的破产中正好找到了这种养料。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没有别的可供挤压的东西,他只好去捏碎巴黎人了,借此给夏尔弄到些好处,自己又可便宜地充当讲义气的哥哥。家庭的名誉在他的筹划中并不重要,他的善意好比赌棍切身体会到的需要,非看到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局赌出绝招不可。克吕旭叔侄是他必需的帮手,但他不想去找他们,而要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他决定让刚刚构思好的这场喜剧当晚就开演,以便不花分文在演出后的翌日博得全城喝采叫好。父亲出门之后,欧叶妮庆幸自己可以公然关心亲爱的堂弟,放心火胆地向他倾注内心无穷的怜悯。怜悯是女性崇高的优点之一,是女性愿意让人家感觉到的唯一的优点,是女人肯原谅男人让她惠赐的唯一感情。欧叶妮去听堂弟的呼吸足有三四次,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睡,有没有醒来。后来,他起床了,于是奶油,咖啡,鸡蛋,水果,盘子,杯子,一切与午餐有关的东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对象。她轻快地爬上破旧的楼梯去听堂弟的动静。他在穿衣裳吗?他还在哭吗?她一直走到房门口。
“堂弟?”
“堂姐。”
“您愿意下楼吃饭呢,还是端到您房里吃?”
“听您的。”
“您好吗?”
“亲爱的堂姐,说来惭愧,我饿了。”
隔着门说的这段对话,欧叶妮觉得,简直是一整段小说插曲。
“那好,我们把饭端到您房里来,免得惹我的父亲生气。”说罢,她像小鸟一样轻盈地下楼进厨房。“娜农,去收拾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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