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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精神快要崩溃。街坊邻居都劝她改嫁,儿子要吃要喝,还有公婆要养,靠她一个女人怎么养得活。梅妹个性格外刚强,拿起男人遗留的扁担扛码头、挑土方。在艰难苦楚的日子里,硬是守寡养活全家,还供儿子读到高中。三年大饥荒, 梅妹正在江边挑堤,人家跑来为她侄儿报丧;她误认为自己儿子遭车祸,大喊一声“天塌了!”丢下扁担朝江里扑去。挑堤的人惊呼,几个水性好的冲进激流一把将她抓住。救起后她整天昏厥,醒来痛哭流涕。梅妹太可怜了,这就是命……

谈起这些如烟似絮的往事,我太老眼暗淡,感慨得很,如今她老态龙钟的抖落,如同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一片迷茫无觅处。当时的那滋味,叫我幼小的心灵实在难以承受。

我太说的梅妹,我们叫姨太,猴子是她的长孙。由于两家走得勤、叫得亲,孙子辈都以为她俩是亲姐妹;我们两家父母对两位老人极其尊重,像对待太上皇似的。只要一家有大事或纠纷,就请我太或姨太到堂,她俩坐在中堂把桌子一拍,下辈人毕恭毕敬,不敢吭声。所以我和猴子从小情同手足,从没怀疑过她俩并无血缘关系。直到现在我才弄清楚,姨太是湖南宁乡人,放簰落籍到古镇;而我们家纯属土著,两位老人是从小结拜的干姊妹。

姨太的拿手绝技是做酒曲。其他人做的米酒放十天半月就变辣苦口,然而我姨太的酒曲酿出的米酒不仅清香甜蜜,而且更绝的是她做的米酒能放进蒸笼里蒸,装进荷叶边大坛里用水密封,放上一年半载越陈越香甜。大概是淳朴民风的原因吧,古镇人家家时尚酿米酒,将十里河洲熏得清香醉人。每逢邻居登门,以酒待客,开坛盛上一碗,满屋清香甜蜜;小酌一匙,真是爽口提神,邻里情长。

受姨太的影响,酿米酒成了我太的人生乐事。从蒸糯米到拌酒曲,她做得一丝不苟,近似烧香拜佛般虔诚。米酒香了是她最惬意的时刻,解开酿酒钵的棉絮包,揭开盖子,顿时满屋是沁人心脾的米酒清香!用筷子一拨,满钵水汪汪的米酒在液汁中打转。她尝上一口,连声赞叹:“这酒好!梅妹的酒曲就是不一样!”

每次我在一旁看得流口水,只要我太放松警惕,我四顾无人抱起酒钵像牛饮水的,呼呼啦啦偷酒汁喝;然后大摇大摆的像红脸关公,装酒疯吓伙伴们。不管我太将酒钵藏在哪里,我都能嗅得到米酒的清香,害得她防不胜防的。每回偷偷抱出密藏的酒钵,揭开盖子一看,她气得跺着“三寸金莲”直叫唤:燕子又把酒汁喝干了,这样会醉倒的!不是我屡教不改,只怪姨太的酒曲好,喝这种米酒汁能上瘾,那粘稠的琼浆玉液顺着喉咙管一直流进心田,连打嗝都清香甜蜜醉人,那滋味像云里雾里地陶醉,叫人怎么也喝不够。

每逢姨太上门,我太惊喜相迎,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两位老人拉起家常来分外亲切,顿觉家中似春光明媚,异样地晴朗。时间一到,姨太执意要走,我太倚门目送;这一走如燕去秋来,回屋我太神情落寞,好好的温馨氛围也随之消失。

古镇上各个同乡会都有自己夸耀的酒曲高手,宝庆府的酒曲辣中带甜,辰州府的酒曲浓甜味重,江汉平原的酒曲清香爽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以说各个县府的酒曲各具特色,难分仲伯。可是我太认死理,只要人家谈起酒曲她就像上劲的酒,满脸不屑地说:这古镇上有谁的酒曲能跟我梅妹的比!其实我太从来就没做过别人的酒曲,白给她也不做,并且听不得有人夸其他同乡会的酒曲好。每逢有得意之作,她舍不得吃,笑逐颜开地端着碗米酒沿家送尝,到处为姨太的酒曲“甩牌子”,唱赞歌。

童年刻骨铭心的是三年大饥荒,市面糯米绝迹,我太因米酒停产失业了,同时也遭遇扯不断的烦恼。那时每人按计划蒸钵饭,粮食不够吃,就将莲子壳磨粉掺在面粉里,做成的馒头像黑牛屎,既骗肚子还砸得死狗。五八年“大跃进”后,接着是三年大饥荒、全国工业大下马,我姆妈也难逃例外,背着行李黯然失业回家。

俗话说穷困日子百事哀,每到月底,我姆妈与我太就为柴米油盐争吵不休。好不容易盼到她们吵完,我太哭得惊天动地,搅得我心烦意乱;我姆妈坐在房里低声啜泣,我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止不住她们伤心地流泪。当时我莫名其妙,看着她们为粮票吵架我急得哭了,说你们哭个什么呀?不就是几张粮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呢!将野菜伴杂粮的饭端到我姆妈面前,她抬起泪眼说:“我想死!”我吓得转头劝我太吃饭,她擦泪起身说:“你跟不跟我走!”看见我惊惶地朝姆妈房里瞅,她一把拉住我就朝外走。这种幼小心灵的创伤我至今都忘不了。

苦难中的第一声笑是儿童。一旦被我太牵出门,我破涕为笑,轻松得像放飞的鸟,将刚才的忧愁烦恼忘得一干二净。望着蓝天飘着白云,古镇上杨柳依依、莺雀啾啁,在青石板路上我张开双手像“小燕子”,唱起这支童年的歌谣,在前面为我太引路;把她阴沉的脸给唱笑了,说再唱一个“小白兔”。接着我就蹦蹦跳跳的唱起来,逗得她开怀大笑,说如果刚才你姆妈拉住你,她就是要我的命!

我太牵着我是去姨太家,远远地见到她的梅妹,我太像冲向衙门击鼓喊冤的:“梅妹啊——每人每月三两油二十斤米,媳妇怪我这个老长工没得计划……”姨太慌忙拖过板凳扶她坐下。我太抽出手绢掩面伤心痛哭。姨太相对而坐,泪流满面地劝慰。我坐在旁边懵懵懂懂地听,望着她俩凄然抹泪,一唱一合地倾吐,像斗阶级敌人的上劲、解恨。姨太脾气暴燥,喉咙又大,说到激动处,她泪花闪烁,愤然破口大骂。也不晓得姨太在骂谁,是不是指桑骂槐在骂我姆妈?

猴子的鼻子常年挂着“两条龙”,每次远远见到我和我太,他掉头朝屋里跑,像拉警报地叫:太——燕子和姨太来了!接声我姨太跑出门。由于成天在家孤独寂寞,我来姨太家仿佛是监狱放风,像放出笼的狗摇头摆尾地跳欢,窜进门就找猴子玩。猴子见到我像糯米稀糖粘芝蔴的,难分难解,跑进屋拿出糖纸、洋画一人分一半,死皮赖脸的要拉着我赌博。然后两人叉着开裆裤、撅起露出小*的灰屁股,趴在地上打弹珠、拍糖纸,或赌洋画。猴子玩得忘乎所以,不时用袖子像拉弓的,将“两条龙”拉成新疆人的八字胡;赌得顾不上了,捏住袖子朝鼻子左右开弓,把袖头擦得比剃头的趟刀布还油亮。

古镇杨柳成荫,生意人累了就头盖草帽、背靠大树在浓荫下休息,打个神仙盹继续挑起担子赶路。隔不久街上传来“雪花膏美人蕉”,“洋糖发糕”,“阉鸡唻”……叫卖声长一声短一声的,似在呼唤日月晨昏;还有算命的瞎子悠扬的胡琴声,一曲“乡里妹子”拉得如痴如醉,叫人浮想人生,道路坎坷且艰辛漫长。引车卖浆成了街道上的古朴风景、不可或缺的乡土气息;那些原始的叫卖声和自编的民歌,赐予古镇特有的地域风情和人文景观。

听到叫卖声,我和猴子旋即跑出,懵懵懂懂地跟随。卖“雪花膏美人蕉”的挑子一头吊着个大铃铛;一头是镶嵌玻璃的货柜,装着香油、雪花膏美人蕉等化妆品,散发迷人的芳香。我俩盯着那挑子的大铃铛想据为己有,还有那货郎鼓,比我玩的鼓不知要大多少倍。一旦远处传来“洋糖发糕”,我俩惊叫,碰到运气好我太给几分钱,两人飞也似地追撵,拍着摊子叫买,小手捧着热腾腾的发糕返回,如获至宝地品尝。然而一声“阉鸡唻!”两人吓得大气不敢出,那家伙扛着扑鸡的长竿大网兜,像打家劫舍的,叫声特别难听。

对生意人的民俗小调我俩无师自通,高兴起来就唱“呱呱叫”,并能油腔滑调唱得以假乱真。那天赌糖纸洋画,你一句我一句地唱——“呱呱叫呱呱叫,两分钱唻买一套,小朋友快去向妈妈要。妈妈说冇得钱。妈妈妈妈莫着急,您给我两个牙膏皮……”两人唱得正带劲,突然一声尖利的牛角号——“劁猪哟!”吓得我俩撒腿朝屋里乱窜——那家伙手捏牛角号、腰间晃荡的黑皮套插着割卵子的刀!我太和姨太见状惊叫“搞么事搞么事啊!”撵进屋。两人躲在角落吓得脸色惨白只颤抖,我紧紧捂住猴子的嘴不让他哭。不等她俩问,我手伸进裤裆掏了两掏,接着摸猴子的蛋蛋,惊恐地说:“他的还在!”我太和姨太咯咯咯地笑得眼泪流出,出门叫喊,“劁猪的——拿把鬼号有一下无一下地吹,把我们的孙子吓坏了!”人家慌忙揭下草帽躬腰赔礼,连走带跑地避之不及。

我再也不敢玩了,闹着要回家。那次确实把人要吓出了毛病,姨太家在古镇大街,经常有劁猪的游晃,不象我们河街僻静。想起那尖啸的牛角号和锋利的劁猪刀就恐怖,好长时间我不敢去姨太家了。

其实我太是蛮顾及脸面的,每月为口粮与我姆妈争吵,她也不愿经常带着烦恼去打搅姨太。见提到去姨太家我为劁猪的犯愁,于是她借梯子下台,擦干泪牵着我去我姑妈家散心。用我太的话说,去了也是哭脸装作笑脸行,何必让自己的姑娘晓得这些烦恼事呢。

然而,这要沿着古镇走好远一段路;祖孙俩像算命的瞎子,我牵着我太在前面引路。她匆匆迈着钉锤小脚,腋下夹着几个包谷或红薯,像从人家田里偷来的赶路。

到了盛夏,我们小孩都没有鞋子穿,中午太阳把古镇的石板路晒得发烫,打着赤脚寸步难行。走之前,我太在头上搭一块湿毛巾,给我戴顶破草帽,祖孙俩就像化装讨饭的,杵着竹棍沿着江边的沙滩走。

柔软的沙滩湿润凉爽,在江风中我手护着头上的破草帽,赤脚踩踏扑上沙滩的江水,一路戏浪。不一会儿,江面随风飘来一叶白帆,听岸上响起如雁阵而去的纤夫号子,我看得惊奇,要追随而去。我太死死抓住我的小手不放,吓得大气不敢出,杵着小脚像放风筝的一惊一炸,害怕一不小心我撵着退潮的浪而去。直到来到姑妈家,我太手心仍捏着一把冷汗,一旦松手我就跑了,与老表们结伴奔向原野……

(六)、哭笑不得

开春了,山里的积雪开始融化,我们在炮竹声中首次度过异乡春节。想到每天登门皮笑肉不笑的等候在别人家里吃百家饭,倒不如自己烧伙做饭吃。另外,农村的规矩多,座位分上下席,上桌子我们不知往哪里坐;夹起菜来也放不开,怕与人家的筷子打架,吃饭像受刑的,浑身不自在。

队长听到我们闹着要自立门户,他头戴破斗笠、披张塑料布巡田赶回,跺跺脚上的泥水说:山里太穷,你们响应党的号召十几岁出门不容易,如果实在吃不惯村里人的饭菜,队里给工分派太婆帮你们烧伙。我们不同意,说千年的老母猪迟早难逃一刀。其实是三人觉得烧伙好玩,要尝新鲜味。见实在扭不过,队长从家里拿来十几个鸡蛋,并带着他老娘来教我们烧伙。教了一天,我们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心想这么简单的事还用教。队长老娘很认真,边教边示范。我们说都会了——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只求老太婆快走,大家急不可待要抢锅铲亮一手。

在家我们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横草不拈竖草不拿,更不用说帮家里洗碗做饭;但是厨房开张那天都像抽掉懒筋的,积极要求上进,三人抢着挑水、洗菜、淘米,为一把锅铲争来夺去的差点打起来,都自认为聪明绝顶,要当做饭炒菜的大师傅。争执不下只有牺牲荒气,强迫他蹲灶门拿火钳,我和猴子轮流持掌锅铲。我作为老大拍板宣布:以后分工就这么定了!

大家各就各位。一旦灶里的茅草点燃,厨房像烧砖窑的浓烟滚滚,我和猴子呛得咳声不断跑出,骂荒气不服从管理,为图报复故意使坏!可怜荒气熏得泪流满面,仍伏在灶门口嘴对着吹火筒吹火。待他悟出“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我和猴子你一锅铲来、我一锅铲去的,把青菜炒成糊菜。两人还装内行,不时将锅盖揭开、盖上,最终因敞了气煮出一锅夹生饭。这种饭菜虽然难咽下喉,但大家心里格外高兴,说这是这辈子吃得最香的饭菜。

不见“耕牛遍地走”还算农闲,白天三人比吹牛搞恶作剧,晚上在床上翻跟头打闹;但是最爱的还是唱知青歌,大家沉浸其中,唱知青思乡,渴望爱情、追求理想,唱农村艰辛的生活。这些歌词都是知青编的,大多沉醉于对往事的追忆,往往触及心灵深处的忧伤。猴子搜集的知青歌简直用箩筐装,拿回来像病毒传染给我们;他嗓音抑扬顿挫,像我姨太唱鼻涕歌般悠扬,简直是好听极了。

刚来插队,猴子一展歌喉出尽风头。那天大队文艺宣传队演《红灯记》,轮到联欢,知青们一致推荐猴子独唱。可是猴子属歪瓜裂果,上台只唱知青歌,时而声情并茂,时而油腔滑调。见山里人竖着耳朵听,他唱完一首台下猛地鼓掌——再来一个!这时,猴子的屁股开始长出小尾巴了,并且翘起来,就不认得自己姓什么了。为了唱出花样,他胆子呼地像吹气球的膨胀,边酸叽叽地扭屁股,边像阉了的嗲着嗓子歪唱——“有钱的人,天天像过年,吃了喝了还要逛公园,老通城的豆皮是福庆和的面,汪玉霞的饼子他还说不甜;冇得钱的人,两眼望青天,一家人吃不起一碗热干面;一碗豆渣,是咽了两三天,你说他可怜是不可怜!啷哩浪嘀个啷哩啷……”这是旧社会叫花子唱的歌。台下都是没有阶级斗争观念的大老粗,不等唱完竟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喊叫“好——”“这才叫歌!”“再来一个!”猴子还在像喝多了的“啷嘀浪哩个啷”地晃荡,被大队书记一声断吼,“去去去!”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台,说这家伙是狗肉上不了正席!要他唱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越来越好的革命歌曲,他却像道士念倒头经的,尽唱些乌七八糟的鬼歌!

猴子登台雄纠纠气昂昂,下台夹着尾巴灰溜溜,把我们笑死了。荒气嘿嘿嘿地笑得喘不过气,说你咋不唱山里的“十八摸”?就哼两句要把台下的人唱得翻白眼!我捧着肚子笑,说猴子你应该唱几首带吼的,比如“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不是书记怕猴子,而是猴子怕书记!”猴子被笑得很没有面子,怪大队演《红灯记》害了他,骂那个“李玉和”是个近视眼,把木杆上歇的只苍蝇当钉子,朝上挂号子灯——苍蝇飞了,灯掉下来摔得一哄;“李玉和”提起破灯说“个日的钉子呢?”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受“李玉和”的启发,他认为山里人喜欢搞笑,想为知青争光掌脸把大队文艺宣传队压下去,于是唱起他最拿手的叫花子歌。经这么一解释,我和荒气快笑闭气,说猴子你咋怪人家挂号子灯,其实你最拿手的是自拉自唱“一根竹棍一把琴啦,会掐八字会算命啊;我算别人能算准呀,一算啦自己呀头发昏啊!”打起竹板接着唱:“我是瞎子,瞎子好可怜,同志们请给两分钱——看看八字,养养瞎子。”保证今天场面还要火爆,说不定能讨到几个小钱!猴子说你们还在笑话,今天算是穷人作欢,差点被大队书记揪住领口在台上开批斗会呢!

不论是唱知青歌还是唱三教九流,不过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过日子才是正经事;就像我太说的,“夜里想出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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