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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索(第2页)

“你真傻,常叔生病的时候才不喜欢他屋里有人呢。他病危了。”

城楼上终于有了一个人影,但是我反而害怕得更厉害了。那会不会是一个强盗呢?祖父显然也很紧张,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加快了脚步。那个人正在抽烟,我和祖父都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面前经过。还好,他背转身去了。

走下了城楼,祖父才告诉我:

“它就是那只狼。”

“可他是一个人啊。”

“那是你没看清。”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了又想,狼啊人啊,狼啊人啊的没个完。我们走进院门之际的确听见了常叔的号叫,但我觉得那并不像一个濒死的人发出的声音,倒像一个十分健康的人。是不是祖父的药使他突然康复了呢?

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像祖父那样的人,但我知道我现在离他还差得太远。比如说那些药书吧,我心血来潮时也会拿起它们来背诵一番,但很快就会打瞌睡,不耐烦。祖父是用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看成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的呢?即使是打比喻也差得太远了啊。何况那个人,他自己也不认识,他要认识的话,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在心里说:“爷爷啊爷爷,你一定要把你的本领教给阿三啊。你如果不教给阿三的话,你的本领不就失传了么?”然而爷爷不会给任何人真正的希望的,他总是延宕。我一想到这一点心情就郁闷起来。当我不高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家的四合院成了一座牢房,爷爷是牢里的狱卒。

没想到常叔会来找我,这件事令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常叔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用和好的水泥修补鸡舍,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又瘦又长,很滑稽。

“你好些了么,常叔?”

“好得不能再好!阿三,我有件事一定要问你,你知道我今年有多大年纪了吗?我把这事忘了。”

“我不清楚。这事重要吗?”

我嵌好最后一块碎砖,颇感兴趣地望着他。

“生死攸关啊。你看看天井里的桂花树,它肯定是知道自己的年龄的。所有的东西都知道自己的年龄,只有我忘记了。”

常叔一苦恼,苍白的脸就发青了。我担心他要咯血,溅到我身上来,就连忙离他远一点。他看出了我的意图,嘲弄地眨了眨眼,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离开了一会,我才发现祖父站在他房门口往这边看。

“这个渣滓,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去了,还想捞点什么带走!”

我看出祖父是佯装愤怒。当我回忆着常叔提问的神气时,冷不防鸡舍里的两只老母鸡噪声大作。它们并没下蛋,吵些什么呢?

“人畜一般啊。”祖父将手搭在我肩上。

我收拾好鸡舍后,就去帮祖父生炉子。我一边向那精致的炉膛里放入小小的柴棒和煤块,一边还在想着常叔的问题。

“常叔到底要问什么问题呢?”

“那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你不要听他瞎说。”祖父亲切地安慰我道。

“可是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呢?全是瞎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城楼上呢?”

“我正在后悔呢,那天我不该带你去的。”

我站在天井里头,桂花树就变得生动起来,它好像要朝我面前移动似的。这个想法实在有趣——我父母种下它的那一天,它就记下了自己的年龄。可这是常叔的想法,祖父将其斥之为“瞎说”。祖父如此从心底看不起常叔,却又不厌其烦地为他熬药,还亲尝药渣,我实在想不通。

夜里我在油灯下又一次挣扎着集中注意力来背诵那些中药汤头歌。我摇头晃脑的,耳朵里却分明听见了父母在隔壁房里的对话。他们似乎是在合计房屋大修的事情,还有白蚁的问题。他们的话让我暗暗出冷汗,我实在是不愿搬家啊。从天井望过去,望见祖父驼背的身影显现在窗格上头,那姿态很像是在称药、包药。要是真的房屋大修,他那一屋子的中药往哪里放呢?我的中药汤头歌终于还是背不下去,人世太险恶了。

祖父走到天井里来了,他手搭凉棚向天空张望。天空里能有什么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不停地换角度,望了又望,胡子翘得高高的,退着走路。我听见他撞翻了一个水桶,桶里的水一定将他的白袍子弄湿了。我奔出房。

“爷爷你摔着了么?”

“就如南柯一梦啊。全身都湿透了。”

将祖父的鞋袜和袍子放到烘罩上头烤时,我在心里头盼望他说出一点什么来。他坐在火边,双手拢在袖筒里,头垂在胸前,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很想获得人们的承认,但周围的这些人却在挤对我,没有把我当一回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巷口那里听见叫荷姑的女人同另外一名妇女说起狼的事,她们的谈话中还传出“羊”这个字眼。我抑制着心的剧跳向她们靠拢。但不知为什么,那两个人虽然并没有看见我,虽然连头也没有回过来,她们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待我潜行到她们面前时,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荷姑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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