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在讲堂录》中说:“在中国历史上,不乏建功立业的人,也不乏以思想品行影响后世的人,前者如诸葛亮、范仲淹,后者如孔孟等人。但二者兼有,即‘办事兼传教’之人,历史上只有两位,即宋代的范仲淹和清代的曾国藩。”范仲淹正当北宋封建社会的成熟期,他“办事兼传教”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官员知识分子。而他留给我们的政治财富和文化思考全部浓缩在一篇只有368字的短文中,这就是传唱千古的《岳阳楼记》。
中国古代留下的文章不知有多少。如果让我在古今文章中选一篇最好的,只需忍痛选一篇,那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千百年来,中国知识界流传一句话:不读《出师表》不知何为忠;不读《陈情表》,不知何为孝。忠孝是封建道德标准。随着历史进入现代社会,这“两表”的影响力,已在逐渐减弱,特别是《陈情表》,已鲜为人知。但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同样产生于封建时代的《岳阳楼记》却丝毫没有因历史的变迁而被冷落、淘汰,相反,它如一棵千年古槐,经岁月的沧桑,愈显其旺盛的生命力。北宋之后,论朝代,已经南宋、元、明、清、民国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等六代的更迭;论社会形态,也经封建主义、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三世的冲击。但它穿云破雾,历久弥新。呜呼,以一文之力能抗六代之易、三世之变,靠什么?靠它的思想含量、人格思想、政治思想和艺术思想。它以传统的文字,表达了一种跨越时空的思想,上下千年,唯此一文。
《岳阳楼记》已经成为一份独特的历史遗产,其中有无尽的文化思考和政治财富。从《古文观止》到解放以后历届的中学课本,常选不衰;从政界要人、学者教授到中小学生,无人不读,不背,这说明它仍有现实意义。归纳起来有三条:一是教我们怎样做人,二是教我们怎样做官,三是教我们怎样写文章。
我们该怎样做人
——独立、理性、牺牲的人格之美
人们都熟知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却常忽略了文中的另一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前者是讲政治,怎样为政、为官,后者是讲人格,怎样做人。前者是讲政治观,后者是讲人生观。正因为讲出了这两个人生和政治的基本道理,这篇文章才达到了不朽。其实,一个政治家政治行为的背后都有人格精神在支撑,而且其人格的力量会更长久地作用于后人,存在于历史。
2009年5月,作者在深圳举办“范仲淹讲座”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物,指外部世界,不为利动;己,指内心世界,不为私惑。就是说:有信仰、有目标,有精神追求,有道德操守。结合范仲淹的人生实践,可从三个方面来解读他的人格思想。
一是独立精神——无奴气,有志气。
范仲淹有两句诗最能说明他的独立人格:“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夺。”范仲淹于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生于徐州,出生第二年父亲去世,29岁的母亲贫无所依,抱着襁褓中的他改嫁朱家,来到山东淄州(今山东邹平县附近)。他也改姓朱,名朱说。他少年时在附近的庙里借宿读书,每晚煮粥一小锅,次日用刀划为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一点咸韭菜为食。这就是成语“断齑划粥”的来历。这样苦读三年,直到附近的书都已被他搜读得再无可读。但他的两个异父兄长却不好好读书,花钱如水。一次他稍劝几句,对方反唇相讥:“连你花的钱都是我们朱家的,有什么资格说话。”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心灵大受刺激。真是未出家门便感知世态之炎凉。他发誓期以十年,恢复范姓,自立门户。
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23岁的范仲淹开始外出游学,来到当时一所大书院应天书院(今河南商丘县),昼夜苦读。一次真宗皇帝巡幸这里,同学们都争先出去观瞻圣容,他却仍闭门读书,别人怪之,他说:“日后再见,也不晚!”可知其志之大,其心之静。有富家子弟送他美食,他竟一口不吃,任其发霉。人家怪罪,他谢曰:“我已安于喝粥的清苦,一旦吃了美味怕日后再吃不得苦。”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自觉自愿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中进士,在殿试时终于见到了真宗皇帝,并赴御宴。他不久调去安徽广德亳县做官,立即把母亲接来赡养,并正式恢复范姓。这时离他发愤复姓只用了五年。
范仲淹中了进士后被任命的第一个地方官职是到安徽广德任“司理参军”,就是审理案件的助理。当时地方官普遍贪赃爱财,人为制造冤案。他廉洁守身,秉公办案常与上司发生争论,任其怎样以势压人,也不屈服。每结一案,就把争论内容记在屏风上,可见其性格的耿直。一年后离任时,屏风上已写满案情,这就是“屏风记案”的故事。他两袖清风,走时无路费,只好把老马卖掉。
对历史上有骨气的人,范仲淹非常敬重。1037年,范第三次被贬赴润州(今江苏镇江)任上时,途中经彭泽拜谒唐代名相狄仁杰的祠堂。狄刚正不阿不畏武则天的权势被陷入狱,又贬为县令。范当即为其写一碑文,歌颂他:“呜呼,武暴如火,李寒如灰,何心不随,何力不回!我公哀伤,拯天之亡:逆长风而孤骞,愬大川而独航。金可革,公不可革,孰为乎刚!地可动,公不可动,孰为乎方!”
文字掷地有声。而当时作者也正冒着朝中的“暴火寒灰”,独行在被贬的路上。而他所描写的刚不可摧、方不可变,也正是自己的形象。
二是理性精神——实事求是,按原则办事。
范仲淹的独立精神绝不是桀骜不驯的自我标榜和逞一时之快的匹夫之勇。他是按自己的信仰办事,是知识分子的那种理性的勇敢。在我写瞿秋白的《觅渡》一文中曾谈到,这是一种像铁轨延伸一样的坚定精神。
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更爱真理。”范仲淹是晏殊推荐入朝为官的。他一入朝就上奏章给朝廷提意见。这吓坏了推荐人晏殊,说,你刚入朝就这样轻狂,就不怕连累到我这个举荐人吗?范听后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一会儿,难受地说:“我一入朝就总想着奉公直言,千万不敢辜负您的举荐,没想到尽忠尽职反而会得罪于您。”回到家他又给晏写了一封三千字的长信说:“当公之知,惟惧忠不如金石之坚,直不如药石之良,才不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未足副大贤人之清举。今乃一变为忧,能不自疑而惊呼!为公之悔,傥默默不辨,则恐搢绅先生诮公之失举也。”晏殊是他的恩师,入朝的引路人。这件事充分体现了范爱吾师更爱真理的品格。
宋仁宗时,西北强敌西夏不断侵扰,他被任为前线副帅抗敌。当时朝野上下出于报仇心理和抗战激情,都高喊出兵。主帅命令出兵,皇上不断催问,左右不停地劝说。但他认为备战还不成熟,坚持不出兵。主帅韩琦说:“大凡用兵,先得置胜负于度外。”他说:“大军一动就是千万人的性命,怎敢置之度外?”朝廷严词催促出兵,他反复申诉,自知“不从众议则得罪必速”,“奈何成败安危之机,国家大事,岂敢避罪于其间”。结果,上面不听他的意见,1041年好水川一战,宋军损失六千人。此后宋军再不敢盲动,最终按范仲淹的策略取得了胜利。这种独立思考的理性精神到九百多年后类似一例就是,共产党的粟裕将军在淮海战役前中央三下其令要他率师渡江,他三次斗胆向中央和毛主席上书,建议战场摆在江北,终于为毛泽东所接受,这一决策使得解放战争提前胜利三年。①
在人性中,独立和奴气,是基本的两大分野。一般来讲,人格上有独立精神的人,在政治上就不大容易被收买。我们不要小看人格的独立。就整个社会来讲,这种道德的进步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奴隶制度造成人的奴性,封建制度下虽有“士可杀不可辱”的说法,但还是强调等级、服从。进入资产阶级民主社会,才响亮地提出平等、自由。人性的独立才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标准和道德意识。这一点西方比我们好一些,民主革命彻底,封建残留较少。②中国封建社会长,又没有经过彻底的资本主义民主革命,人格中的奴性残留就多。③现在许多人也在变着法媚上,对照现实我们更感到范仲淹在一千年前坚持的独立精神的可贵。正是这一点,促成了他在政治上能经得起风浪。做人就应该“宠而不惊,弃而不伤,丈夫立世,独对八荒”。鲁迅就曾痛斥中国人的奴性。一个人先得骨头硬,才能成事,如果他总是看别人的脸色,他除了当奴才还能干什么?纵观范仲淹一生为官,无论在朝、在野、打仗、理政,从不人云亦云,就是对上级,对皇帝,他也实事求是,敢于坚持。这里固然有负责精神,但不改信仰、按规律办事,却是他的为人标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是不随波逐流。那么以什么为立身根本呢?以实际情况,以国家利益为根本。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实事求是,无私奉献。陈云同志讲:“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人能超然物外,克服私心,就是一个大写的人,就是君子,不是小人。可惜,千年来人性虽已大有进步,社会仍然没有能摆脱这种公与私的羁绊。这个问题恐怕要到共产主义社会才能解决。你看我们的周围,有多少光明磊落,又有多少虚伪龌龊。凡成大事者,首先在人格上要能独立思考,理性处事,敢于牺牲。而那些人格上不独立的人,政治上必然得软骨病,一入官场,就阿谀奉承,明哲保身,甚而阳奉阴违,贪赃枉法,卖身投靠,紧要关头投敌叛变。我在官场几十年,目之所及,已数不清有多少的事例,让你落泪,又让你失望。有的官员,专研究上司所好,媚态献尽,唯命是从。上发一言,必弯腰尽十倍之诚,而不惜耗部下百倍之力,费公家千倍之财,以博领导一喜。这种对上为奴,对下为虎的劣根人格实在可悲。我每次读《岳阳楼记》就会立即联想到周围的现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对独立的人格追求,仍然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
三是牺牲精神——为官不滑,为人不私。
“不以己悲”就是抛却个人利益,敢于牺牲,不患得患失。
怎样处理公与私的关系,是判断一个人道德高下的最基本标准。我们熟悉的林则徐的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范仲淹一生为官不滑,为人不奸。他的道德标准是只要为国家,为百姓,为正义,都可牺牲自己。下面兹举两例。
1038年宋西北的夏建国,赵元昊称帝。宋夏战事不断。边防主帅范雍无能,1040年仁宗不得不重组一线指挥机构,任命范仲淹为陕西经略招讨副使(副总指挥)赶赴前线,这年他已52岁,这之前他从未带过兵。范仲淹一路兼程,赶到延州(今延安)。延州才经兵火之后,前面36寨都被荡平,孤悬于敌阵前。朝廷曾先后任命数人都畏敌而找借口不去到任。范说,形势危机,延州不能无守,就挺身而出,自请兼知延州。范仲淹虽是一介书生,但文韬武略,胆识过人。他见敌势坐大,又以骑兵见长,便取守势,并加紧部队的整肃改编,提拔了一批战将,在当他边民中招募了一批新兵。庆历二年(1042年),范仲淹密令19岁的长子纯佑偷袭西夏,夺回战略要地“马铺寨”。他引大军带筑城工具随后跟进。部队一接近对方营地,他就令就地筑城,十天,一座新城平地而起。这就是后来发挥了重要战略作用的像一个楔子一样打入夏界的孤城——大顺城。城与附近的寨堡相呼应,西夏再也撼不动宋界。夏军中传说着,现在带兵的这个范小老子(西夏人称官为老子)胸中自有数万甲兵,不像原先那个范大老子(指前任范雍)好对付。西夏见无机可乘,随即开始议和。范以一书生领兵获胜,除其智慧之外,最主要的是这种为国牺牲的精神。
范与滕宗谅(字子京)的关系,是他为国惜才,为朋友牺牲的例证。滕与范仲淹是同年的进士,也是一个热血报国的忠臣。西北战事吃紧时滕也在边防效力,知泾州。当时正定川一役大败之后,形势危机。滕招兵买马,犒赏将士,重振旗鼓。范又让他兼知庆州,亦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正因为他干事太多,就总被人挑毛病,有人告他挪用公款15万贯。仁宗大怒,要查办。但很快查明,这15万贯钱,犒赏用了3000贯,其他皆用于军饷。而这3000贯的使用也没有超出地方官的权力规定范围,但是朝中的守旧派,咬住不放,乘机大做文章,宰相等也默不作声。范这时已回京,他激愤地说,朝廷看不到边防将士的辛苦和功劳,一任有人在这些小问题上捕风捉影,加以陷害,这必让将士寒心,边防不稳。他力保滕宗谅无大过,如有事甘愿同受处分。这样滕才没有被撤职,而在庆历四年(1044年)被贬到了岳阳,才有后来《岳阳楼记》这一段佳话。如果没有当年范对滕的冒死一保,政治史和文学史都将缺少精彩的一笔。可知范后来为他写《岳阳楼记》,本身就是一种对朋友、对正义事业的支持,而这是要冒风险、付代价的。他在文章中叹道:“微斯人,吾谁与归?”他愿意和志同道合的战友一起去为事业牺牲。
任何革命的、进步的团体和事业,都是以肝胆相照的人格精神为基础凝聚力量,团结队伍的。不要奸滑,只要忠诚。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帮”制造了“61人叛徒集团”,诬刘少奇为内奸、叛徒。周恩来1966年11月22日致信毛泽东:“当时确为少奇同志代表中央所决定,七大、八大又均已审查过,故中央必须承认知道此事。”红卫兵要揪斗陈毅,周站在大会堂门口厉声说:“你们要揪,就从我身上踩过去。”而康生对借“伍豪事件”整周恩来却装聋作哑。
我们该怎样做官
——忧民、忧君、忧政的为官之道
范仲淹对政治文明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一个“忧”字上。《岳阳楼记》产生于我国封建社会成熟期之宋代,作者生于忧患,成于忧患,倾其一生和一个时代来解读这个“忧”字。好像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到转折时期,专门要找一个这样的解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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