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已让你从这相片上看到了你母亲的影像。现在,你就听我把她的话讲给你听吧!”
赛勒玛抬起头,酷似巢中的雏鸟听到母鸟双翅在树枝间扇动的声音时那样,望着父亲,凝神细听,仿佛她的整个身心都变成了凝视的眼睛和聪慧的耳朵。
父亲说:
“你还是个吃奶的婴儿时,你的母亲便失去了她的老父亲。她为你外公的亡故而悲伤,她像一个坚忍的有理智的人那样哭泣。但是,她刚从你外公的坟上回到家中,便在这个房间里,坐在我的身旁,双手捧着我的手,说:‘法里斯,我的父亲走了,我也就只有你了;有你在,就是我的慰藉。多情善感的心,就像枝杈繁盛的杉树,一条健壮枝杈失去了,杉树会感到疼痛,但不会死去,而是把自己的活力转到旁边的枝杈上,使之成长、壮大,继之用茂盛的嫩叶遮盖住被折断的枝杈留下的伤疤。’孩子,这就是你母亲痛失你外公之时所说的话。赛勒玛,这也是死神把我的躯体投入宁静的墓穴中和把我的灵魂引向上帝那里之时,你应该说的话。”
赛勒玛悲痛欲绝,说道:
“母亲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还有你留在她的身边,而我一旦失去了你,我的身边还有谁呢?外公辞别了人间,母亲得到了一位诚心待她的忠诚、高尚的丈夫的庇护;此外,还有一个婴儿用小脑袋拱蹭她的奶子,用小胳膊搂抱她的脖子。可是,我一旦失去了你,爸爸,还有谁和我在一起呢?爸爸,你不但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母亲,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又是我青年时代的良师益母;你若离去,谁又能替代得了你呢?”
说完,赛勒玛用噙着泪花的眼睛望着我,又用右手拉住我的衣角,说:
“爸爸,我只有这么一位朋友,别无他伴。你离我去时,他像我一样饱受着折磨,我能从他这里得到安慰吗?一个心已碎裂的人,怎么可能去抚慰一颗碎裂的心呢?一位悲伤的女子,也绝对承受不住邻居的悲伤,同样,鸽子不能用被折断了的翅膀飞翔。他是我心灵的伙伴,但我的忧伤使他肩负重担,把他的腰压弯了。我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使他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他是兄弟,我爱他,他也爱我;但他和所有兄弟一样,只能与我共同承受灾难,却无力减轻;只能以哭泣相助,使泪水更苦涩,令心中火更盛。”
我听着赛勒玛的话,难抑激动情绪,胸口憋闷,只觉得肋骨几乎要崩裂,化成无数喉咙和嘴巴,老人则望着她,他那瘦弱的体躯在靠枕和褥垫之间缓慢下滑,疲惫的心灵在颤抖,活像风中残烛。他张开双臂,平静地说:
“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吧,孩子!我的双目已看到云外田地,我不会把眼光移离那些仙洞。让我飞走吧,我已用翅膀打碎了牢笼的栅栏……你母亲已在呼唤我,赛勒玛!你不要阻拦我……看哪,海面上风平雾散,船已张起风帆,准备起航了!你不要阻止船起航,不要夺船舵。让我的体躯与那些长眠的人一起安息,让我的灵魂苏醒吧!因为黎明已经到来,幻梦已经结束……用你的灵魂亲吻我的灵魂吧……给我一个饱含希望的亲吻,不要把一滴苦汁洒在我的身上,以免妨碍百花和香草从我身上吸取营养成分。不要把失望的泪珠滴在我的手上,因为它会在我的坟墓上生出荆棘。不要把悲伤的叹息画在我的前额上,因为黎明的微风吹来看见那画痕时,它便不肯把我的骨尘带到绿色草原上去……孩子,我生时爱你,死后也将爱你。我的灵魂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关照你。”
老人望了望我,眼睛稍稍合上,我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道灰色的线条。之后,就连寂静的太空也在窃听着他对我说:
“孩子,你呢,你就做赛勒玛的兄弟吧,像你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艰难时刻,你要守在她的身边,做她的终生朋友。不要让她苦恼伤心,因为痛悼死者是先辈留下的陋习。要对她说些开心的话,唱些生活的欢歌,她就会感到高兴,乐以忘忧……告诉你父亲,让他记起我。你一问他,他就会把我们青年时代展翅翱翔云端的情景告诉你……告诉你父亲,就说直到我的生命最后时刻,我还通过他的儿子表达着对他的诚慕之情……”
老人沉默片刻,而他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四壁之间。然后,他望望我,又瞧瞧赛勒玛,低声说:
“再不要医生用他的药面延长我的囚期了,因为奴役期已经结束。我的灵魂已在寻求宇宙的自由。不要让祭司站在我的床边,纵然我有过错,他的咒语也不能为我赎罪;即使我清白无辜,他的咒符也不能送我迅速进入天堂。人类的意志不能改变天意,星相家无法让星斗改道。我死之后,医生和祭司们想怎么办,就听他们的便吧!大海的波涛咆哮不止,而船依旧前进,直至航行到岸边……”
那一可怕的夜已过去一半时间,法里斯老人在黑暗中挣扎着睁开他那深陷的眼睛,那是最后一次睁眼,将目光转向伏在病榻旁的女儿。老人想说些什么,但未能说出,因为死神已吞饮了他的声音,只有几个字眼从他的唇间吐出,活像深深的喘息:
“夜……过去了……天亮了……赛勒玛……赛勒玛……”
旋即,老人低下头去,面色惨白,唇边溢出微微笑意,灵魂离开了肉体。
赛勒玛伸手去摸父亲的手,发觉那手已经冰凉。她抬起头来,朝父亲望去,发现他的面容已经罩上了死亡的面纱。此时此刻,生命在赛勒玛的体内已经凝固,眼里的泪水也已干枯。她一动未动,既没有喊叫,也没有叹息,而是像雕像似的用呆滞的两眼注视着父亲那静止的遗体。随后她的肢体就像湿衣服一样松软下来,继而瘫倒,前额触及到地面。她平静地说:
“主啊,求你怜悯,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法里斯老人告别了人间,永恒世界拥抱了他的灵魂,大地收回了他的躯体。曼苏尔贝克占据了法里斯的钱财,而他的女儿仍然是苦难的俘虏。在赛勒玛看来,生活是恐惧在她眼前演出的可怕悲剧。
我依旧徘徊在幻梦与忧思之间。日夜轮番扰我,酷似兀鹰、秃鹫争食猎物的肉。我多么想把自己埋在旧书堆里,以期与先人们的幻影为伴;我又多少次试图忘却自己的现状,借读经典返回古代的舞台。然而这一切毫无作用,却像用油灭火,火烧得更旺。我从先人的行列中看到的只有黑影,从各民族歌乐里听到的只有哭号。在我看来,《约伯记》比大卫的乐声更美;《耶米利哀歌》比所罗门的《雅歌》更动听;“巴门劫难”在我心灵中引起的震撼比阿拔斯王朝的辉煌事业更强烈;伊本·祖莱克的长诗比海亚姆的四行诗更动人;如今,《哈姆雷特》的故事,比所有作品都贴近我的心。
就这样,绝望情绪削弱了我们的视力;除了自己的可怕身影,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就这样,失望情感堵塞了我们的耳朵;除了自己那紊乱的心搏声,我们什么都听不到。
阿施塔特与耶稣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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