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书斋

第52章 涸泽岩小屋的某一夜（第1页）

大岛亮吉对于死亡一事，即使再深切地思考，再强烈地感受，青春的光辉都将掩盖住它的晦暗。

我和这群伙伴，最喜欢这间涸泽的岩小屋。其他地方可能也找不到如此位居高处、住起来如此舒适的地方。它不过是个岩穴，只是在大块且平整的岩石下挖出些许凹陷处，再堆栈岩块围在周围而已，小屋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人工施作痕迹，看起来非常自然，与岩小屋的名称相衬，整体而言相当舒服。望向四周，嗯，算是日本最厉害的、最棒的岩山，高度也有两千五百米以上，很少能找到有这么高、自由、讨人喜欢的住宿地点，更何况没有人类气息这一点才是最棒的。待在岩穴中，还能横躺在铺好的偃松枯叶上，并从岩檐之间眺望前穗高的山顶，以及屏风岩的狭窄山脊和圈谷的广大雪面。不过相反地，内部低得让人只能蹲着或是躺着。说到这里的景色，因为是位于圈谷的底部，只看得到周遭岩山的山顶、圈谷的岩壁，还有前方涸泽山谷的凹陷处，连梓川的山谷也看不到。而且，这里没有什么人会来，非常安静。这一点很好，我就是喜欢这一点。背着米味噌还有其他少许甜食、饮料来到这里，也用釜锅煮了四五天的饭菜，过着非常闲适自在的生活，让我不禁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来到了散发着山中气息的地方。

天气好的时候，吃完了早饭，我便会马上扛着绳索，随意挑选周遭的岩壁去攀爬，有时候爬上没有半点名气的山峰或岩壁顶部，有时只是单纯地跑去享受爬山的乐趣就回来了，或是爬到山棱间的小岩峰上堆石头也蛮有趣的。爬累了就回到岩小屋，然后在屋顶的大岩石上面当蜥蜴。所谓的蜥蜴，其实是我其中一个朋友在两三年前来到这里时说的，在那之后，蜥蜴就变成我们之间才懂的专用术语了。蜥蜴代表的是一种享受，在天气好的时候，学蜥蜴用肚子，贴在小屋上方阳光曝晒过的岩石上面，闭上眼睛，在停止任何思考的状态下躺着，或是打瞌睡。相反地，天气不好的时候就是山鼠。钻到岩穴里，到天气变好之前都不出来。其实要出来也没办法。而且洞穴内部很低，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头，要移动也不太方便，所以只好把头朝向洞内横躺在地。这里标高也高，天气不好时相当寒冷。雨水会从岩檐上滴落，或是沿着岩石流进来，寒风也会从岩缝间灌进洞穴中，即使如此，像这般令人舒适的地方应该还是相当少见。无论出太阳也好，下大雨也罢，我们在这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然后自由自在地爬山。虽然偶尔也会想住看看其他不愧山小屋之名的小屋，但这种想法也仅止于冬天、春天的时候。而且夏天也不是到处都有环境这么好的山小屋，嗯，如果这里只是个夏天限定的地方，我也不会这么想住。这里就算是在夏天，只要早一点来，还有可能看到被雪给埋住的岩穴。

总之，我和这些伙伴来到这里，时而聊聊天，时而爬爬山，如此自在地过日子便是夏天来到上高地的乐趣之一。接下来，也是属于我的乐趣之一，我想在此写下这间岩小屋在某年夏天的某一夜，某一个朋友发生的某一件事。希望这段记述能成为我们这群伙伴的回忆之一。

当时，我们总共四个人，刚好从北穗高的山顶下了山，并朝着涸泽的洼地前行。那时是傍晚，在难走的圈谷底部的岩块上，我们无意识地步行前进。

那天其实是个天气相当晴朗、闲静的夏日傍晚，眼前屏风岩的锯齿状山棱上仍挂着一片明亮的彩霞。然后，悄然无声的静谧降临于大地。在悠然的傍晚这般安宁之中，耸立的群山将我们给拥入怀中。接下来我们要到那间岩小屋，那个位处涸泽圈谷底，为了让我们得以如愿休憩与安眠的地方。我们右手边的高处，因为刚才晚霞的余烬而更加闪耀，那浓烈暗紫色的阴影甚至延伸到了千人岩的顶部。而夜晚阴森的踪影，早已悄悄地在远方的山谷间爬行。此时，我们终于回到了岩小屋。我们把偃松的树枝拿来烧，并吃完了少许的晚餐，这时苍然的夜晚已完全将自身四周给包围住了。那也是相当出色的夜晚。那一晚星星异常得多。巨大的沉默，拥抱着这一切，仿佛要将这高耸的山上给包覆住一般。

离开火旁，我们自岩小屋走到了外头。我们自然而然地坐在前方的岩石上。微凉的山上之夜大大地挂在我们的头顶，漆黑的晴朗夜空中，星星像是鱼鳞般闪耀着各种光与色彩。我们四个人安静地坐在岩石上，动也不动地思考着某些事情，只是叼着烟斗，什么话也没有说。不过，此情此景，心情上来说，实在是相当符合这般夜晚的氛围。山不像雨或风一样会低鸣，没有强势的地方，也感受不到它的压迫，它太过于沉着且宁静，才因此显现出一种带有重量的沉默。“山有时会将自己的情绪硬是加诸于旁观者，同时旁观者也会屡屡感受到山与自己的心情有所调和。”这似乎是马莫利讲的话，当时我们的心情确实像是后者。黑暗中，在我们的身后和旁边，漆黑的岩壁、顶峰挺立着庞大的身躯，此时我们既感受不到一点恐惧，也不觉得壮观，看着它们将四周一半以上的空间都围了起来，我们也只不过联想到亲切的大型风挡，反而倍感亲近。这么看来，位于正中间的岩小屋，简直像极了给我们这种山的婴孩睡的摇篮。这样的说法或许有些可笑，但在我眼里，山看起来就是如此地亲近。不过，唯有这份极尽的静谧能使我们不高声歌唱，不让我们谈天说笑。这时，山的情绪确实和我们的心情取得了共鸣。

我们四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不过，我们完全了解彼此都是抱持着这种心情，如此交情让我们自然地就能明白。而且我们也知道，现在各自默默思考的事，对部分的登山者而言，是一定都会碰到的重要的事。刚才我们在晚餐后的闲聊中，碰巧讲到当年的冬天，一位山友在山中走失了，他和我们交情匪浅，就像是我们自己的伙伴一样，这位朋友在前一年的夏天还和我们来到了这间岩小屋，度过了几天愉快的日子。接着，我们像是预先讲好了一样，从那一刻起，彼此都避开了这个话题。然后我们陷入沉默，走到外头，坐在岩石上，沉默延续至今。

当时，某种想法像是光的焦点浮现于各自的心中，我们在彼此的心中跟随着那光点步行在孤独的道路上。突然，传来了石头从涸泽岳脆弱的岩壁上坠落的声音。哐当……哐当……撞到岩壁两三次的声音，在夜晚的沉默中引起回响。声音消失之后，又再次回到了原本那无以言表的宁静。

这时候，其中一个人像是厌倦了思考，站在我们面前抛出了一个疑问。

“喂，你们到底是怎么思考在山中死去的这一件事？”

我们大家都怀着同样的心情在思考同一件事，似乎彼此都在等待某个谁先开启谈话的契机。然后这句话就出现了，想当然耳引起了反响。直到刚才为止，我们彼此的心中都在思考着在山中遭遇危险这件事情，在这样的高山上，而且还是这般黑暗之中，不知道何时可能会失去我们这一群重要伙伴中的哪一个人，甚至最后连我们自己都有可能会死，这句话让我们建立了新的信仰，令我们难以予以回应。

其中一人对此回答了。

“那是去爬山的家伙理所当然会遭遇到的命运。”

“嗯，是啊，每个爬山的家伙总有一天都会碰到这种命运吧。”

“才不是，又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碰到。好运的人就可以逃过那样的命运啊，而且爬山的家伙里也是有人不会碰到那种事。”

“那我问你，不会碰到那种事的是怎样的家伙？”

“嗯，真要说的话，结果还是像万迪[194]那样的家伙吧。在万迪遇难之后，我就曾陪他哥哥前去富山，当时他就说了：‘我弟弟常跟我说喔，他说总有一天自己会被山给害死。’我当时一听，内心就相当激动，不过那时我本来就有些亢奋啦。然后我就想到了马莫利的话，你们还记得吧，那句什么……我有点不记得了，好像是‘Itistruethegreatridgessometimesdemandtheirsacrifice，butthemountaineerwouldhardlyforgotthisworshithoughheknewhimselftobethedestinedvictim。’然后我那天一整个晚上都在跟H讲话，结果隔天就很疲累。……所以啊，像是万迪或是马莫利那样的家伙，嗯，假设他们会碰到那样的命运，实际上他们两位也真的碰到了，可是死在山上的家伙中，也不全都是那种人吧，也有有勇无谋的，或是随便跑去山上还遇难的家伙，不过这些全都不成问题喔。问题是小心谨慎地准备，甚至做了研究，自信满满地去爬了，最后还是遇难了。马莫利就是在Penaltyanddangerofmountaineering这一章详细地论及了登山的危险之后，才说了刚才的那句话喔。他先说了登山有各种的危险，然后危险可以用各种方式避开，并成功跨越过去，但是，登山者的不幸是绝对避不开的，之后才说了刚刚那句话。万迪也是如此吧。在《山与滑雪》中不也写了吗？‘确实地掌握人力所能及的所有事物，踏实、谨慎地一步一步走下去，这时，从没见过的山的另一面，将慢慢向自己的胸中给予回应。’恐怕他就是这么做了还是遇难了，如果都做到这样子了，其他就是命运了啊，说来说去，我还是认为都是命运喔。所以，对那样的家伙来说，可能不觉得登山是兴趣还是运动吧。”

回答的人乐此不疲地说道。

“肯定不会是运动、兴趣吧。我也不觉得我现在的登山活动是运动啊，也不是兴趣，我也不太知道怎么讲，就是比起那些更加适合自己的东西啦。”

有一个人在黑暗中，听到前一个人说的话，马上就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家又暂时陷入沉默。接着另一个人说：“总之，将人类死亡的这件事放入思考中时，至少都不是在开玩笑的吧……”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并把剩余的话吞了下去，其实他是我们这群人之中，当时曾与那位死去的朋友同行的其中一人，我们这群伙伴里，只有他在当时经历了最为奇妙的体验。因此，他针对山里的灾祸有最深切的信念，相较于我们也特别抱持着更多想法。不过，他不曾向我们述说这些，也不曾刻意向我们摊开自己深藏内心的想法。他只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不敢妄加评断山。立山是我一直以来喜欢的山，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又更加喜欢了。”之后他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谈话又再次停了下来，各自的想法又只能在各自的心中独自游走了。

当时，我自己的心中也浮现了许多想法。阴暗、负面的思想困扰着自己，某个巨大的压力塞满了自己的内心。最后我终于明白，山对我而言具有充满谜团的吸引力，而在山上死去这件事，或许就代表着死亡来临时，能让自己心满意足地接纳此命运的指引。顿时，青春灿烂的笑容和洋溢着活力的生活信仰，化为自己灵魂的絮语在心中蔓延。对于死亡一事，即使再深切地思考，再强烈地感受，青春的光辉都将掩盖住它的晦暗。尤其是对我们而言，在山上死去一事绝不是应当祈求、寄望的结果，因为它的来临是我们能满足并接受的、毫不后悔的宿命。就在那天我们头顶上的夜空越来越晴朗，无数的星辰闪耀着炫目、灿烂的光芒，仿佛在提醒我们身上带着所谓巨大的永远。一种人类的理念和一个人类的存在，总是自然而然地相互对照着。接着，就在这时候，忽然夜空中一颗流星拖着尾巴，瞬间闪起炫目的光亮，划过了天际，像是给了我们一个什么样的启示。万物生灭的道理。突然，其中一位友人打破了沉默的重压，爽朗地笑了起来。在他那看不大清楚的脸庞上，堆起了就要满溢出来的喜色说道：

“喂，我们总有一天会死吧，那么山不也是总有一天会消失吗？”

我得要说明，这一段叙事文并非完完全全依照原本发生的事实所书写，不过，其中表述的山上经验，还有编入其中的对话部分，这些都是实际发生过的。只是这些叙述本身发生的时间、地点各不相同罢了。于是这边就为了记述上的方便，把这些编写成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发生的事件。

我们这群伙伴每次聚集在一起就是在谈论“山”。其中包含了各式各样的话题。有时谈论着登山的本质，有时又一起畅谈登山的形而上学。我们还年轻，这时候聊着各式各样的话题，总会一头热，又表现得自以为是。因此其中蕴含的，应该说是青年的纯情吧。的确，在面对某个偶然的事件时，我们可能抱持着直观到幼稚的热情，或者在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再回头思考时，会发现其中带着正经八百的、虚张声势的严重性，甚至不得不承认当时围绕着有些滑稽的氛围。不过，这些绝对都是对自己有益处的。我认为人类总是不停地行走。或许昨天和今天并不相同。所以无论当时和现在之间的关联有多么深刻，无论间隔多么遥远，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不过是为了将当下的片刻会化作某时期的“回忆”，而将这些事情“保持原样”并且不加任何装饰，不稍做一点打扮的从当时的种种之中抽出。因此其中可能有一部分包含着我们愚蠢的思想，可是我的文章并不是要将这些内容当作书写目的。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愚昧且错误的思想吧。但是，我还是要说。造就我完成此篇文章的力量，源于为了登山而抛掷的所有青春，并且使我走在这一笔直道路的力量之中，透过这股力量，我将手中所掌握的事物片段扔掷于此。这不过是我多余且毫无意义的想法，即使如此仍特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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