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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听雨(第1页)

织田作之助

因为这份自信,他才能在十六年后重新振作。接着,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局将棋中,下了最胡来的一手。

下午起了一点风。壁龛的挂画发出“喀喀”的敲击声。后颈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我起身关上挡雨窗,池面冒起轻微的泡泡,是落下的冬雨。命人在火盆升火后,我把左手伸到火盆上,右手攥在怀里,微挺着胸,突想起一句话:

“上哪找可以烤火盆的惬意对局呢。”

立刻怀念起坂田三吉。

昭和十二年二月至三月期间,在读卖新闻社的主办之下,进行了坂田对木村、花田的两场对局。木村、花田当时都是名副其实的热门棋士,双方当时皆为八段。坂田的公认段位是七段,却自称名人[50]。

在他的全盛时代,他的实力甚至可以打败名人关根金次郎,也写下不少好成绩,不管他再怎么夸下海口,说自己天下无敌,都无所谓。但事实上就有个由将棋家系大桥宗家授予名人称号的关根,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名人,这时又杀出另一个自称名人的人,实在是很奇怪。再加上坂田本人曾待过某某报社,问题就越来越复杂了。当然坂田自称名人的纷争,到了最后,坂田与东京这边的棋士断绝关系,不久,他远离关东、关西的所有对局,也不跟任何人打交道。

他的棋风个性强烈,蛮不讲理,甚至还衍生出“坂田将棋”的称号。人们终于不愿意再看他的棋了。过去与大崎八段对局之时,他突然将角行前方的步向前移,下了异想天开的一步。这步棋宛如在决斗之中,绑起草鞋的鞋带。明知道会输,男子仍然做出心不甘情不愿、胆大包天的粗鲁行径,让人傻眼。几乎整个棋界都被他吓倒。见一知十,坂田的对局多多少少都会出现令观众惊叹的奇招。没想到他突然进入漫长的沉寂。若是功成身退倒也算了,那时正是坂田将棋即将发挥真正价值的时刻。大众感到十分寂寞。

尽管如此,棋界并不会因为坂田的沉寂而凋零。木村、金子等新人崭露头角,花田则切合他终盘花田的名号,展现令人屏息的终盘美技。定式逐渐进化,花田、金子等人几乎完成近代将棋的崭新将棋形态。就在棋界越来越热闹的时候,关根名人发表名人引退宣言。终身名人的制度废止,所有八段展开名人头衔争夺赛。大阪由木见八段参加。神田八段也在中途参赛。唯有坂田仍然保持沉默。不久,坂田的实力成了棋界之谜。兴盛期的棋界,似乎有一个填不平的空洞。

想要填补这个空洞,虽然不是棋界唯一残留的问题,仍然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重大问题。大报社自然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多方沟通,企图使坂田复出对局。各大报社虚虚实实的交易,自然也不用多说。然而,横亘于坂田及东京方面棋士,乃至于将棋大成会的感情问题、面子问题,都很难处理。就连大成会内部都无法轻易取得共识。再加上关键的坂田本人,更是一个完全拒绝对话的麻烦人物。

大部分的报社在说服坂田这一关就已经碰了钉子。

有人说:“银在哭泣。”啊,把银下在不好的位置,进退两难,唉,即使下得位置很好,银还是在哭泣。银化为坂田的心,正在哭泣。对坂田来说,每一只棋子都是自己的心。于是,除了将棋盘之外,心已经无处可去。盘面就是他的所有人生。除了将棋之外,他空无一物,无法思考。他没有学问,不看报纸,也不擅长交际。因此,不能把世人的常识套用在他身上。接到对局的要求时,他说:“这样啊,我先跟一个盘面商量一下。”这也不是在开玩笑。听了这句话,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是一场空。去沟通的记者气得走人了。

用名人性格来形容他,似乎少了些什么。除了将棋之外,他是个没常识也不讲道理的人……就是这么麻烦的人物,不过,讲到他的将棋,第一手就走角行前方的步,他仍然是个脱离常识,无视理论的人。十六年来,所有报社用尽各种方法,想把他拉回舞台,却失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后来,读卖新闻社社长达十年,每年春、秋两次,耐着性子,持续不断地出击,这才说服他。

暌违十六年的对局,光是这一点十分值得大肆宣传。更别说对手是当代的热门棋士——木村、花田两位八段。这两人在目前持续进行的名人头衔赛中,成绩分别位居第一、第二名,名人头衔十之八九会由两人决一死战。若是这两人败给坂田,即使好不容易赢得名人头衔,也会是有名无实吧。也是说,坂田对两位八段的对局,也是问鼎轻重,图谋名人头衔之意。花田与木村则是绝不能输。另一方面,对坂田来说,也是打破十六年的沉寂,首次向世人宣告坂田将棋真正价值的对局。东京方面也要保全自己的尊严。所谓赌上一辈子的棋战,可不只是主办报社的宣传口号。

“十六年来,我远离一切对局,其间,我没有一天没在研究将棋。请大家看看坂田的将棋吧。”他在战前发下豪语,对他来说,这也是一场没有后路的将棋。这么强势的内容,几乎不像是出自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之口,这句话当然暗示了获胜的自信。另一个意思则是想让世人见识一下,针对木村、花田等选手的近代将棋,坂田会施展多么异想天开的将棋呢?群众也复诵着这句话。

总之,这是一场昭和的大棋战。思考时间各为三十小时,比赛为期七天,非常隆重。就连名人挑战赛的思考时间也只有十三小时,为期两天。对局也是一场分胜负,两局之中,第一局对木村,还特别选在京都南禅寺的书院,对战前勘查场地时,坂田甚至还说:“我承担不起,承担不起啊,这也是拜下将棋之赐。”

那是一个采用全桧木建造,还飘散着木香,又新又气派的地点。

我在京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清楚,对战开始的二月五日前后,每年京都皆是寒冷彻骨,几乎让人以为一年之中的寒气都集中在这一天了。尤其是南禅寺,位于东山深处,地势低于琵琶湖的水面。更别说坂田已六十八岁高龄,我想工作人员一定会细心注意保暖的问题吧。从古至今,将棋的大对决总会遇到阻碍。这是一场长达七日的对局,顾虑也特别多。除了外在硬件故障,还会碰上对局者生病的情况。要是对局地点太冷,染上风寒,比赛就结束了。房间角落里自然点了暖炉,左右两侧也各准备了一个烧着熊熊大火的火盆。

这时,六十八岁的坂田说:

“上哪找可以烤火盆的惬意对局呢。”

命人撤下。我想起这件事。不晓得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呢?

木村没有陪同者,坂田则找来他的千金玉江随侍一旁,陪他从大阪过来。自从他的妻子过世后,玉江一手包办鳏居父亲的生活大小事。对局的七天之间,两位棋士约好要一直在南禅寺闭关。然而,由于高龄之故,坂田必须接受别人的照顾。他不仅无法与别人应对,就连封手[51]都不会写。饮食也一样,必须吃千金亲手烹调的餐点。于是,请他的千金玉江在对局时随侍在侧,照顾坂田,坂田带她来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女儿并未出嫁,一直照顾自己,他想让女儿见识自己的将棋。

“要你在一旁看爸爸受苦,不知会有多痛苦,不过我也说过了,带你过来这里,也有我的考量。身为你的父亲,却没有任何能留给你的财产。至少让你在旁边,看看爸爸费尽苦心,拼命下将棋的模样吧。这是我唯一的遗产了……”

看着父亲花了六小时才下一手,痛苦的长思,宛如从干抹布中挤出血来,玉江终究没能在对局场待到最后一刻,逃到隔壁房间,最后还生了一场病,坂田对她说了这句话。然而,其实坂田应该是想让死去的太太看看这局棋吧。至少让女儿代替太太见识一下。

尽管如此,以前和现在可不一样,棋士的生活并不富裕。尤其是学艺的时候,坂田让太太吃了许多苦。他生于明治三年,是堺市郊外的舳松村寻常人家的长子,十三岁时立志下将棋,明治三十九年获关根八段授予五段资格,终于成为独当一面的棋士。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不对,就连这时候,坂田都过着无法温饱的生活。他认为只要自己能下将棋,就算没有食物,自己也能过着快活的日子,但是太太和小孩可没办法,他经常听她们哭诉。每一回,他都会训斥她们:

“要是叫我别下将棋,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这么不满意我下将棋,那就滚出去吧。反正你一开始就知道没什么好日子了。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趁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孩子,快点走吧。”有一天晚上,他回家一看,发现家里没人。家里宛如一个空荡荡的洞穴,安静又漆黑。他正觉得奇怪,掀起饭桶一看,里面是空的。再看看锅子里,只盛满清水。这时他突然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在黑暗之中,他吓得像失了魂一般,呆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母子四人像乞丐一般,落魄地回来。啊,得救了,他这才放下心上的大石头,问道:

“你们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找寻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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