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援朝的手术定在8月8日。
8月7日这一天,一大早,她便被护士安排,为手术做各种准备工作。
先是清空自己。陆援朝服药后,除了五脏六腑,能拉的都拉了,感觉向地球交了底,她出厕所,两条腿像烂面条一样软,得扶着人才能行动。
医院要求,手术前,要洗头洗澡,剪好手脚指甲。特需病房配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澡间,住院几天,陆援朝的头发又长了些,洗澡前,陈雨对着网上的三分钟理发教程,带上甜甜小时候理发用的简易工具和蓝色围布,完成了人生第一个发型作品。
陆援朝讲究了一辈子,老了、病了,潜意识里,仍对干净整洁有要求。
她不相信陈雨的技术,孙大力拍了张照片留念,只见丈母娘坐在靠背椅上,理发全程,紧张得攥紧拳头。剪完,陈雨在陆援朝身上吹吹弹弹,拍拍打打,务必将碎头发茬子弄干净。
陆援朝让陈雨把手机拿来,对着自拍镜头照照,她说:“看狗啃完什么样”,看完,她松了口气,虚弱地夸陈雨,“手艺不错哦,比我想象的好。”陈雨故作轻松,发挥她的幽默感,“妈这么说,是想表扬我是条好狗吗?”陆援朝笑了。
之后,陈雨在洗澡间,让陆援朝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用热水喷头,为母亲仔仔细细冲洗身体的每个部位,让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陈雨再用从家里带来的全棉浴巾,吸干母亲皮肤上的每滴水,为她换好衣服,吹好头发。
护士把陈雨叫走了,轮到孙大力上岗。孙大力把靠背椅端到病床左侧,他拿出小剪刀,边为岳母剪着手脚的指甲,边汇报潞城家里的情况。
一周前,孙大力用同样的姿势,在同样的位置,向丈母娘婉转报道了,陈抗美因担心她的病情,血压升高的事儿,因此,手术,陈抗美万万不能来陪了,陈晴冒冒失失的前因后果也顺带着说了。事实上,前一天,陈晴和陈抗美大吵一架后,是及时和孙大力通气后,才与陈雨取得联系的。当时,面色苍白的陆援朝听见大女婿的话,上气不接下气地表示,所有人都不过是大惊小怪,“我的身体我明白,你们就是小题大做!他来干嘛?来了尽添乱!”“小晴是莽撞,但她发火是有原因的!该发!”
呵呵,没见过比陆援朝还护崽子的母兽。
现在,当孙大力再次发出疑问,陈抗美不在现场,会不会影响陆援朝动手术的军心;陆援朝不再提“小题大做”的话。随着手术临近,她仿佛真的要上战场前戒备、警惕、冒虚汗,又莫名有些亢奋,“我恨不得今天就做!马上!早做完,早结束,早能恢复正常!”
在大女婿“咔咔”指甲刀运作声中,陆援朝的指甲一片片应声落地。
“你放心,大强他们一家把爸能照顾好。”孙大力接着“咔”。
“那也是你爸几十年付出的结果。”陆援朝有一说一。
“妈,两点,和爸那边视频下吧。明天,小晴陪壮壮去辉州比赛,四点就要坐车走。”左手剪完,是右手,他把板凳搬到床的另一边。
“行。”陆援朝伸出右手,说到壮壮,她不免关心地问了大外孙的情况,孙大力捉住丈母娘的手,全神贯注“咔咔”,陆援朝嘴角一撇,提起陈晴对壮壮的要求,“我总觉得,过分严了点。”
难得家里有人和孙大力的教育理念一致,在陈晴那儿,他根本没有发言的机会,孙大力忍不住表达对丈母娘的敬佩,“我跟邻居、我爸妈都说,陈家,最明白的人就是我老丈母娘!”
“孩子嘛、童年嘛,一流的父母什么都不管,三流的父母什么都管,她们姐俩小时候,我们没怎么管,不都成才了?是,甜甜学的也不少,我跟陈雨怎么说?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别人会,你也都会点,不会一问三不知,学什么都要学成专业的,孩子太累了。”
“谁说不是呢?”孙大力感激地瞅了岳母一眼,瞅的瞬间,力度没掌握好,“咔”,小剪刀碰到肉了。
陆援朝虚,“哎吆”的声音都比平时小。“妈,没事吧?看我这笨的!”孙大力道着歉,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
“没事,”陆援朝说,“大力啊,你帮我调下床。”她指指后背处,孙大力依令为丈母娘调整了下病床的高度、枕头,又把板凳搬到床脚,为丈母娘,剪起脚指甲。
老年女性的腿部皮肤已不再滋润,刚洗过热水澡,陆援朝脚后跟的死皮经过冲刷,白软、多层次,起着皱褶,一些已经脱落、残缺、不完整。孙大力将陆援朝的脚放在他的膝头上,陆援朝的脚指甲厚且硬,两脚的大拇指甲都深深卡在肉缝里,她一直有轻微的甲沟炎,孙大力细心地,顺着指甲缝,为她沿边处理。
陆援朝看着孙大力低下的黑脑袋,感受着半子的殷勤服侍,她的意识渐沉,眼睛眯着,眼皮慢慢重了。她闭上眼前,看见窗外阳光正好,阳光下,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她好久没冲破建筑物,真切感受到它们了。
陆援朝的喉头发出“咕”的一声,也许是饿,也许是不自觉的叹息,对人生的。
时间都去哪了?大半生,不,一生的时光将要结束了。当她离开世界,她能记住什么?能留下什么?她在半睡半醒间,脑海里浮现出层层叠叠画面,像翻相册:
小时候,在绿江老家,夏天,她在大堤上乘凉,二婶递过来的一丫甜瓜。
一件白的确良衬衫,她穿上美滋滋,全镇的姑娘看她的眼神都流露着馋。
刚学会骑自行车,从歪歪扭扭到完全掌控。一口气骑三十公里的畅快,汗水刷啦啦留下来的淋漓。
拿到第一笔工资了,拍在堂屋桌上,问爹妈,想买啥?
在部队的婚礼,一屋子红,她和陈抗美被推搡着,满头金粉,别着胸花,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耳边那些哄笑声,桌上茶色果盘里,装着糖。
第一声婴儿啼哭。
第二声。
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小小姐妹花。
自己拿铁夹子烫卷的大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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