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决定马上走,她等不到第二天了。她把重要的嘉宾送走,听完张红梅后续发来的语音,同时找人送她回房间。
怎么说呢?陈雨有点懊悔订这家网红酒店了。
地形太复杂,曲里拐弯,迷宫似的,从开发布会的青帘招展厅到她住宿的水云间厅,隔着九条长廊、三道河、一片草坪、两道鹅卵石路,靠步行,得走一个半小时,中间还得保证不迷路。直线距离倒是短,但必须靠船或木筏才能实现,船和木筏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各开放一次,作为景区具表演性质的节目出现,会划船的人一共仨,此刻都被征去外勤。
陈雨第三次被小石子硌住前,她正对着碧波荡漾的河水发呆,头是木的,眼眶微微泛红,衬衫揉皱的纹路和河水有规律的涟漪相似,大堂经理正帮她联系客房部的游览车的,“怎么样?”陈雨一脸焦灼地问大堂经理。
“抱歉啊,姐,客房部现在没人,估计在开会。”大堂经理穿着笔挺西装套裙,二十来岁,有点黑,黑瓜子脸上一双丹凤眼,眼中全是歉意,“主要是,游览车很多地方也没办法开进去。”
“没事儿。”陈雨咬咬牙,她左右各弯一下腰,将两只裸色高跟鞋除下,用手拎着,穿着短丝袜的脚直接碰触过布满鹅卵石的路,如此,提高走路速度。
“姐,你再等下!我想想办法。”大堂经理听说陈雨母亲的事,知道她赶时间飞回北京,急她所急,陈雨一脚踩上小石子,石子擦破丝袜,“tmd”,陈雨心里一句国骂,血点已经流在褐色石子上,教养令她叫出口的则是“哎吆!”
“姐!你没事儿吧!”大堂经理和于小航一人一只手托起陈雨差点倒下的身体,刚送走副市长的总经理恰在附近,这是一名从基层做起一路爬上酒店一把手宝座的务实中年男,陈雨的团队在水烟寒陆陆续续呆了半个月,今天,在发布会上,他见识到陈雨的风采和人脉,还因陈雨和副市长近距离接触,此时,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
他了解情况后,亲自下场救场,他为陈雨撑起竹篙,送去河对岸。大堂经理露出小姑娘对老大哥的仰慕眼神,直竖大拇指,连连惊呼,“领导,您太强了,连这都会!”而总经理西装笔挺,撑着竹篙,对着陈雨,流露仰慕。“嗨,小文你有所不知,我从小就在这一块儿长大,山里人,水里走,谁还不会撑个篙呢?”文是大堂经理的姓,总经理答。
天又变成青灰色,微雨在河面如烟,若有若无,一张竹筏,漂在碧水中央,如果能航拍,恰是一幅雨中国画,画中人正好穿的黑黑白白。
陈雨没空欣赏,她在竹筏上绞着手指,脸上极力维持着知识女性临危不乱的镇定,雨滴在她的睫毛上,她擦了一下,风把她的秀发吹乱了,不用擦了,睫毛上、眼框里、腮边的雨滴,都被头发遮住了。
临近对岸,陈雨用恳切的语言和眼神向总经理致谢,约了后会有期,来日再聚,总经理送出“一路顺风”的祝福,让大堂经理帮陈雨安排车,送“陈老师”去高铁站。北京人互相称呼“老师”的习惯,终于影响了小小山城的酒店工作人员。
陈雨踩着高跟鞋,踩出人类极限,她小跑着回房间,以最快速度收拾行李。平日里,陈雨最热爱收纳,她出差经验丰富,出门的快乐却不如收拾行李的快乐大。她能一个人慢慢收拾,将所有玩意儿塞在最合适的口袋里,收拾完,还会对整齐排列的袋子们拍照留念,发朋友圈,彰显满心满足感,丈夫郎因总嘲笑她是个套中人。现在,她看到什么收什么,将睡衣、正装、外套,洗漱用品、电子产品,一股脑儿塞进行李箱,她换了一双轻便的鞋,高跟鞋裹一只塑料袋便扔进行李箱,“啪!”箱子盖盖上了,陈雨推着就往外跑,大堂经理安排的车已在大堂等她,陈雨蹙着眉头,像个子弹头一样冲上车,竟忘了向大堂经理再次道谢。
研讨会下午五点完,五点四十,陈雨离开水烟寒,六点十五抵达火车站。山城火车站以钟楼为特色,钟楼上有簇火炬装饰,远远看去像只火红的辣椒,陈雨在策划案中,曾写过:
“这支火炬常被人认作辣椒。一种果实,一种滋味,成为一座城市的标志。钟楼时针快速转动,时间流逝,谁也不能阻挡山城人对于辣味的追求。每一次对极致鲜辣的追寻,都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
和时间赛跑的变成她本人,她瞪着火炬,喉咙里藏着把辣椒,她瞅着钟楼的三个指针,对了一下腕上的男士表,准的。
争分夺秒,上火车,去省城。
高铁俩小时,陈雨只忙活一件事。她和母亲陆援朝所在的新谊医院联系上,陆援朝还在昏迷中。陈雨通过跑医疗口的一位姓沈名叫金金的热心同事,几经协调,为母亲安排了最好的医生,该院的王牌医生李大夫。
稍后,李大夫告诉陈雨,你母亲下午来过,看的是泌尿科,尿血。什么?你不知道?下午,也不是我看的。你先回来吧,可能是肿瘤,暂时不能确定良性、恶性,要拍片,要等做完手术,要看活检结果。
当头一棒,如被电击,和李大夫约了明早见后,陈雨靠着车窗,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眼泪顺着眼线流,那是下午全妆的一部分。天黑了,对着偶尔因窗外灯火发亮的车窗,陈雨发现她的泪在脸上留下黑的痕迹——像演完大戏的小丑,在幕后独自悲哀。职业女性的光鲜只是美丽的肥皂泡吧?禁不起一个针尖的触碰。母亲是她生活稳定的底盘,底盘不稳,她将全线崩塌。任劳任怨的母亲、尿血也一声不吭的母亲,是为她、为她的小家,倒下的,“作为子女,我是不是太不负责了,”想到这,陈雨的心变成一颗打破壳的生鸡蛋,流淌一地、狼狈不堪。
下火车,再飞奔去机场,到机场接着飞奔。陈雨用豹的速度通过安检,用鹰的态度向于小航交代后续工作,明天要拍辣椒采摘的场景,必须在日出之前完成,否则日照引起的失水就会影响辣椒的鲜度。
“小航,明天的拍摄,凌晨四点就要开始,你务必盯好,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陈雨叮嘱道。“放心吧,雨姐,务必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于小航自大学毕业后,一直跟着陈雨一起干活,陈雨是她的师父。她从没见过陈雨因私事耽误工作,哪怕怀孕、生孩子,产前最后一天,陈雨还去单位开了会。此次,陈雨突然离开,可想而知事情的严重程度。
陈雨在机场的第二通电话是拨给姐姐陈晴的,在此之前,她给丈夫郎因发消息,意料之中没有回,郎因人在法国,时差故、信号故,能理解。姐姐控制情绪的能力与自己成反比,陈雨仔细想好措辞,不能吓着姐姐,不能让姐姐把这份恐惧再传递给有高血压的父亲陈抗美,可她又需要姐姐的支持,在母亲的事上,只有她俩最亲,最能感同身受。
对着机场的落地窗,看飞机起起落落,灯忽闪忽灭,陈雨眼角的黑迹已用湿纸巾擦去,没完全擦干净,像睡眠不足的人常带的黑眼圈。她将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扶着拉杆箱的杆,人围着拉杆箱转圈。
电话通了,她和姐姐说着些什么,她时而仰起脖子,齐肩的发尾部形成弧,落在脊背处;时而低头,两肩抽搐。在其他候机乘客的眼中,陈雨仿佛在跳一出自创的拉杆箱舞。
电话打完了,舞停了,陈雨松开拉杆箱,环抱双肘,她立在落地窗前,沉默不语,脸冲着一架缓缓起飞的飞机,留下一个忧郁的剪影。
陈雨乘坐最后一班回北京的飞机,于午夜十二点落地首都机场t2航站楼,机场离位于北京南城凉水河畔幸福里的家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路。
将近凌晨两点踏入单元门,她站在1901张家的门口,举起手,又放下手,想了想,还是摁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吧嗒吧嗒提拉拖鞋的声音传来,张红梅小声、迟疑,慢吞吞地问,“哪位啊?”“我,张阿姨,1804的陈雨!甜甜的妈妈!”陈雨嗓子不知为何哑了,绝不是她自带的豆沙嗓,她的喉头像含着张磨砂纸。她的ysl五号口红已尽数脱落,唇珠上端却鲜艳无比,不知何时,长出一颗红痘。
她从张红梅怀里接过一条薄毛巾被草草包裹的甜甜,“麻烦您了!麻烦您了!”拥抱着酣睡着的女儿,陈雨被孩子结实、温暖的身体安慰。甜甜六岁,体重不轻,睡着了,更重。几十步,陈雨换了几次手,近乎挪移,回到家。
途中,女儿在她怀里闭着眼扭着,和她一样的长睫毛扇子似的起伏,小脸红扑扑,小嘴呜哝呜哝、含糊不清说着,陈雨无暇听懂,只用自己的脸贴着孩子的,用同样含糊不清的语言回应孩子:“不怕,不怕,我的乖宝宝,我的傻甜甜,妈妈回来了,是妈妈,我们到家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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