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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货(第1页)

他们是从十一月初开始偷东西的。

曾有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大约有那么几周,这个小团体活动得无忧无虑,即便没有钱他们仍旧可以玩得很好。他们聚集的地点一般是在迪波尔家,有时也在阿贝尔家。在阿贝尔那儿时,只要他们能够安静地待着,不吵不闹,一直耐心地等到姨母眯着了,那么他们就可以不睡觉一直玩,熬一个通宵。格仑家的男孩子们,皮特和托马斯,更像是小团体里打酱油的。哥哥皮特,总是要提醒着弟弟托马斯别偷得太多。最初,他们在游戏中并不需要钱。直到他们为了完成某些实验和任务而需要置备复杂的装备时,钱才成为了问题。贝拉是第一个偷东西的家伙。

他会找各种借口和理由极力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不是他们劝他去偷的。不过每当他开始为此辩解,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一起使劲挖苦他的狡辩。为了买一双他在一家新开张的鞋店橱窗里相中的、手工缝制、双层底的深棕色皮鞋,贝拉偷了他爸爸的钱匣子。他买下皮鞋,带到迪波尔那里,试着穿上,然后在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半个小时。他不敢穿着上街,因为他一想到万一会碰到父亲就胆战心惊;父亲一旦看到这双鞋,很可能会问他这鞋是哪儿来的。

战争接近尾声时,在贝拉父亲那家规模不小的食品店里工作的助手们大多被军队征走了,年少的学徒们被派到柜台负责销售;家里的这种情况使得贝拉可以轻而易举、不引起任何注意地从商店的钱柜里偷钱,先是少量地,后来是大量地偷。下午的时候,如果爸爸开始了他半小时的午睡,贝拉就可以完全不被察觉地走进商店阴影中的玻璃小屋,爸爸的钱包就放在那间屋里书桌的抽屉里。店里一天的流水相当可观,所以被偷走的那点钱根本就不会被人察觉。

贝拉的手脚非常利索,用这钱买了不少衣服。他还是个能吃的家伙。他的姐夫曾是县里的法官,在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年把自己吊死在了窗户的把手上,就因为他害怕会跟妻子一起饿死。在他岳父的商店里,堆积着磨盘一样圆的瑞士奶酪、鲱鱼、小麦、土豆、大米和沙丁鱼罐头的储藏室,丝毫没能安抚他对痛苦地挨饿至死的想象,而毁掉了他和他的家庭。贝拉回到家里,即便是在物资紧缺的战争期间,他也可以在家里的桌子上,或在店里放着的好吃的东西中间挑来拣去。但他却不能从他父亲迦南注一样存储富足的美食中找到快乐。他拿着偷来的钱偷偷跑去陌生人开的食品店,花高价购买东海的鲱鱼、方块软糖、沙丁鱼和油浸的凤尾鱼罐头,而那些食品实际上是从他父亲的商店里批发来的。

贝拉惧怕他的父亲,就像一个普通人惧怕大自然带给他的灾难与不幸。一听到父亲的名字,他就会变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在小团体成员的想象里,普洛高乌艾尔上校就像是古希腊神话中那位终结的宿命,他会不期而至,然后把一切摧毁,残余下的只有一片荒芜和冒烟的废墟。但是与遥远的终结的宿命相比,贝拉的父亲更像是一个掌管日常命运的神,虽然不那么辉煌,但每天都有故事发生。贝拉父亲那双骨节突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到儿子身上,动作幅度不大,但下手很重,是心脏病人特有的那种冷静的出手,颇有惯性的一连串耳光,因为,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们害怕激动会刺激到自己的心脏。有一次,他朝一个逃跑的小学徒掷去一柄短斧,其实是一把切刀,那刀的刀刃之前就插在瑞士奶酪里,在货架的边缘闪着寒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贝拉在偷东西。大家都很注意地让贝拉独自花掉这些钱。用偷来的钱买来的食物,贝拉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部吃光,小团体里没有人会帮忙。埃尔诺会坐在小偷的对面,用带刺的目光严厉地监督着,直到这个窃贼瞪着他噎得直往外凸的眼睛,用塞得胀鼓的嘴把最后一口也咽进去。

他把买回的衣服藏在迪波尔家里。他也买一些玩意儿,比如:双筒猎枪,能放大很多倍的放大镜,一只巨大的、纸做的地球仪,一副有着精致系带的皮质绑腿,勃朗宁手枪。当他买回了自行车后——他从来没敢骑上去过,因为他不会骑车,也怕被熟人见到后告诉他的爸爸——也到了该对这些存货的命运做出决定的时候了。物品在繁殖。迪波尔也害怕某一天上校回到家,他已经不敢再承担这“窝赃”的罪名。需要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最初他们只是指使贝拉。贝拉不情愿地苦笑了一下,不过还是完成了他们的指令。他在两天之内买回一大堆花炮,晚上,他们一起把花炮全部扔进了河里。妙主意都是埃尔诺出的。比如,他出过这么一个主意,叫贝拉去偷六十块钱,然后买一束花派人送给主事的牧师。正像送花人描述的那样,牧师惊诧地收下那件礼物,窘得满脸通红。他笨拙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手捧花束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困惑不已,不知所然。

在阿贝尔家,他们也玩别的游戏,比如纸牌。他们还非常投入地讲故事,编织没边没沿的谎话。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今天下午我路过剧院,迎面走来一位红衣大主教。”这个时候需要给出解释:这位红衣大主教是怎么来到城里的?还有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有关红衣大主教在这里的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成了故事的主题,接下来,它需要被一点点地搭构,通过有据可查、有处可考的现实元素,以及生活在此、就住隔壁街道的证人来搭构,似乎对于他们所言之事的真实性,人们可以去向那些人求证。他们讲述的故事非常不可思议,但是所有的细节却需要讲得明确而简洁。

他们四个人走成一排,占据了整条人行道。他们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地在小路上出没,就像是肩负重任的特种部队,正在执行一项事关重大的使命。埃尔诺和阿贝尔负责将他们执行的任务控制在“有意思”和“不靠谱”的界限之内。大路货的主意会被他们很不屑地淘汰掉。经过几个星期的集体游戏,贝拉也开始领悟其中的奥妙。皮特出于本能的每一个举止都能跟这个小团体达成良好的默契。如果说这项游戏、这项任务存在着规则——即便他们从未就此达成过什么——仅仅是:所有的发起的动机都必须是无功利的。正如埃尔诺所说,“其本身就是目的”。贝拉在偷窃,用偷来的钱买的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那些衣服他从来不能穿,那些工件他并不懂该如何使用。

他们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就是给小团体的成员们做一套统一的制服,用来在家里穿;但是他们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后来有一回,他们以极大的热情达成了一致性意见,小团体的全体成员一起去城边的一家裁缝铺里定做了一套他们根本没法穿的衣服;那些裤子和上衣,不是肥得夸张,就是瘦得滑稽,而且使用的是最为奇特、几乎无法找到的布料。

有一天,埃尔诺带来了裁缝的地址。

每个人都单独去找了裁缝。迪波尔用白色帆布定做了一件燕尾服,里衬是黄色的丝绸。埃尔诺选了一套非常肥的、棋盘格图案的西装,肥得能装进去好几个他,最后只得在脚踝处用皮筋收紧了裤腿口。阿贝尔要求给他做一件后摆长到脚跟的费伦茨·?约瑟夫大礼服注,配了一条浅灰色裤子。独臂小子的衣服完全没做衣袖,只在肩膀处平整地扎了一道边,是一件无袖的紧身背心。格仑·?托马斯不知从哪儿找到一顶热带的帽子,不过只在极偶尔的情况下,皮特才会允许他戴上。

贝拉做了一身简单的骑手装,红色的燕尾上装配着黑色的长裤。他还买了马刺和平顶的礼帽。他们在裁缝那里长时间地、总是不能放心地、以厘米为单位反复地测量了阿贝尔的费伦茨·?约瑟夫大礼服那垂到后脚跟的后摆,看是否比需要的长度多了那么一两厘米。裁缝以为他们是在为狂欢节做准备,他把这一批定制的衣服一道寄了出去。

无私是友谊最高贵的内涵。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列一份存货清单,然后相互分配这些物品。

贝拉用友好的微笑向埃尔诺推荐了那把双筒猎枪和那一对马刺。埃尔诺则向他回赠了他从父亲店里拿的三块做鞋掌用的皮子和一尊马利亚与耶稣的陶瓷像。

这样的交换开始后,打酱油的成员们也不肯落后。托马斯起先从家里偷来了书,《石心人的儿子们》第二卷,还有《圣人传》。大家并不是很认可地接纳了这些书。当迪波尔偷来了上校先生的、刀柄是鹿角做的小刀时,阿贝尔突然鼓起勇气毛遂自荐,说他要把姨母的财宝拿来给小团体。对于这个主意,大家的意见有所保留。“财宝”这个称谓深深地打动了每个人。在他们的想象里,他们看到的是一大堆成捆的现金,以及存折和宝石。最终他们一致同意找一个下午的时间,让阿贝尔把那财宝带来。那个下午,他们都穿上了他们标志性的服装,阿贝尔拿来了那个钣金盒子,经过仔细地查看后,他们把已经不流通的算命纸牌、抵押票据和已经没有价值的旧纸币登记入册;阿贝尔把小盒子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就好像从未被拿走过似的。

所有的人尽其所能地为他们共同的存货做着贡献。指导原则是偷得要越危险越好;至于被偷东西的价值有多少,并没有人在意。一个被视作勇敢的行为是: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偷走盖了学校印章的大部头书卷,然后用纸和胶水把盖有印章的地方遮住,再把这件经过加工的偷来的物品,转卖给高价销售学生用品的二手货商。这件事带着极大的危险,因为从学校偷走书并且还把书卖掉,一旦被发现,不仅会被学校开除,还可能受到法律的惩罚。埃尔诺承担了这项任务,而且他干得很成功。据说,他是在售卖的过程中把二手货商给催眠了。用钱得“做好事”。对此他们有自己的看法:用攒起来的钱在市内珠宝行购买一条精致的金链子。在漫长的讨价还价之后他们付了款,离开时链子被忘在了柜台上,他们也再没有回去取回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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