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把纸牌揣进兜里,朝父亲的房间走去。人总是能够很准确地感知,他在什么时候可以永远地离开那个他曾经生活过很久的地方,或是房间。他什么也没想,伫立在门槛处朝房间里张望。母亲曾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一段时间。家族中有三代人都在这幢房子里生活过,而这一间总是归女人和孩子居住。或许正因如此,在房间里那精巧、女性、明亮的樱桃木家具之间,在低矮的拱顶下,充满了孩子小恙的气味,以及甘菊茶、紫罗兰根、杏仁奶和蜂蜜酒的味道。母亲在这个房间里只住了很短一段时间,大约只有三个年头;但是,就像浓烈的东方香水,只要有一天忘记把盛它的小玻璃瓶盖上,挥发出来的气味便足以余留在屋内一整年;有关母亲的记忆同样装满了整个房间。屋子里的那些物品:母亲用过的杯子、缝纫机和针包,都附着家人对母亲的记忆,变得神圣,好似被一个罩子罩住了,与旁边的一切隔离开。在男孩的印象里,母亲是一位非常虚弱、年纪不大的姐姐。他知道,在父亲心中,早逝的母亲也留下了同样的形象。男孩环顾这个房间,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母亲死去的地方。然后,他关掉了房里的灯。
在街灯透进的昏暗光影里,父亲的房间看上去仿佛是不久前才在这里埋葬了谁——而关于这个人的记忆,活着的人从不敢碰触。那些物品原封不动地摆在原位,带着逝者的印记,犹如死掉的尸体,慢慢变得僵直,仿佛变成了纪念碑。父亲还活着,如果没错的话,此时此刻他应是在前线医院的某张手术台前,锯着谁的腿;或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抽烟,用一只手捋着胡须,摘掉了眼镜。屋里的手术椅被姨母艾泰尔卡用一块钩织的装饰布罩了起来,为了不让人触景生情,同时更有美感。因此,这把旧手术椅看上去就像一张古老的摇椅。男孩没有开灯。他站在门口,将手深深地插进口袋,用汗湿的手指不停摸搓着纸牌。他全身热流涌动。纸牌游戏是从圣诞节时开始的。那个时候在他们的小团体里突然萌生出一种无法克制的不安;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他们始终生活在这种不安之中。也许,某个人从第一刻起就开始做手脚;他本人总是在输钱。参加课外班的钱,姨母给的钱,父亲偶尔寄来的钱,全都被他输光了。难道赢家做了手脚?……也许,现在输家也开始做手脚,那么最后这次呢?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张面孔,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近几天,他重又一次次地想起父亲。在男孩的梦里,父亲走近他的床边,弯下腰,眼神严肃而伤感。每个人都有父亲。每个人都在某个地方出生。关于这一切,他还能知道些什么呢?也许当一切都过去之后,自己仍活着;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有了啤酒肚,长了络腮胡,漫无目的地在一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游荡,突然,他必须要停下,因为父亲朝着他走过来。父亲的脸渐渐变大,像是在电影院的银幕上,变得巨大,向他逼近;父亲张开他那巨大的嘴唇,说了句什么,用一个词对一生进行了概括。有的时候,一座城市也是这样在黑暗中显现,从昏暗变得一点点清晰,之后,每片树叶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房子的大门向两边打开,人们走到街道上,开始彼此交谈。最后,一张嘴朝另一张嘴靠拢过去,他们的眼睛下意识地闭上。
屋里阴凉。玻璃柜里的仪器熠熠闪光。抽屉里存放着父亲做学术研究用的各种工具,一些大脑切片标本;父亲曾写过一部研究它们病变的著作,并且自己花钱将书出版。这些书在书房里堆放了几百本。在那个时期,战争的前夕,父亲已不再接诊新病人了,只有三位病人还经常来,他们都是从很久以前就向父亲求医的老病号:一位是法庭的法官,一位是脑袋抖动不停的老妇,还有一位患了痴傻症,他原是在饭馆里为就餐客人表演小提琴的吉卜赛乐队首席小提琴手。父亲对他的这三位病人就像对待家庭成员。病人们尊重父亲。他们通常坐在这个房间,在晚饭之后,像一家人一样,彼此谦和、礼貌地聚在一起。脑袋抖个不停的那位女士和艾泰尔卡一起做着针织;法官衣着正式、表情严肃、怀着期盼地坐在一盏大落地灯下,怀里揽着阿贝尔;吉卜赛小提琴手握着琴弓,腋下夹着提琴,模仿著名音乐家们的潇洒造型,微微倚靠在钢琴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就这样沉默不语,好像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谁都不说一句话。而父亲则俯身坐在桌前,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摆弄那些大脑切片,并不注意他的病人们。将近十一点钟,父亲给出一个手势,表示他们可以走了。这时,他们会深深地鞠一个躬,然后离开。只在极少的情况下,父亲会在这种独特的聚会上开口讲话;这种时候,三位病人都会倾尽他们全部的崇敬之情,以一副严肃到要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转身朝向父亲,聆听他的圣旨。父亲通常会说“今天天气很冷”——他们点头,然后重又回到各自冥想的世界。脑袋抖动不停的女士以她高频率的眨眼表示自己的完全赞同,法官和吉卜赛小提琴手则眉头紧蹙,继续琢磨这句话里更深层的含意。这样的夜晚填满了男孩的童年。
他还记得两个场景,它们同样发生在这间屋里。其中一个场景更是深埋在他所有记忆的最底下。当时他只有四五岁,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玩耍。父亲走了进来,挨着他坐下,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开口给他唱歌:
在月光下
我的朋友皮埃尔……注
男孩会唱这首歌,姨母以前教过他。父亲的嘴时张时闭,做着古怪的鬼脸冲着他笑,从两排硕大的牙齿之间,用滑稽的孩子腔挤出这首歌。男孩明白,父亲想把一切都做得完美,包括自他降生后发生在他们父子之间所有的一切——沉默,孤独,距离,以及全部的魔幻,他们至今生活在它们的幻影里;然而,他仅想通过这样一个举动来解决这一切,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儿子身边滑稽地唱童谣。他难道疯了么?男孩暗想。父亲的嗓音听上去变得更加怯懦。他继续唱着:
我不想把我的笔
借给一个老笨蛋……
唱完后,父子俩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沉默无语。在主庭院中央竖立着一座雕塑,那是一尊高大的士兵铜像,他端枪指向暴君的胸膛:男孩感到这从头到脚一身戎装、荷枪实弹的雕像似乎要从基座上跳下来,开始手脚并用地奔跑起来。老笨蛋……他嚅动着双唇重复着,以此安慰父亲;这个时候,他对父亲萌生出无尽的悲哀。父亲站起身来,走向桌子,在书本之间摸索着,像在寻找什么,他意识到孩子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举止,于是耸了下肩,快步走出房间。从那以后,他俩很久没再这样对视过,仿佛两个人被一次伤人的、撒了谎的秘密捆绑在一起。
很久以后,十年之后,父亲在这里,坐在桌旁,在灯的光伞下,仔细观察一个切片。这时,男孩走进屋来。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男孩止步,站在光伞外的昏暗中;但是父亲伸出手招了招,让他靠得更近一些。两个玻璃片间黏附着那发蓝发干的物体,那些斑块与线条,看上去就像地图上描绘的某个国家的版图。父亲用他嶙峋的手指,沿着这幅特殊地图上的线条,摸着分叉与凸点,手指尖小心追随着蜿蜒曲线的所有转折,一直到这根线条延伸至边缘,出现断点。他对着那里轻轻弹着玻璃片。
“这是我做过的最漂亮的一个切片。”父亲说。
男孩知道父亲的手指正在一个人脑的图画上游移。这幅画变化多端,充满了危险和不安的转折。这是一幅多么神奇的地图啊!他想。父亲俯身凑近玻璃片,反光映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浮现出一种好奇的神情,那是一种痛苦的、无能为力的好奇——这种紧张情绪在他的脸上挤出一抹露齿的微笑,一改他平时一贯模式化的表情。他并不情愿地也将身子探低下去。父亲的手指绕着圈,摸索着画中的一个点,在那一点,曲线纠缠成一个结并四下发散。他就像一位地理学家,看着一处陌生地的地图却完全不知所终;他又像是一个医生,在病人身上焦躁不安、无能为力地摸索着,查找一个并无迹象的隐秘痛处。
“这是一个卢森尼亚注的农民,”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有一天他杀掉了他的全家: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这是我做过的最漂亮的切片。”
他朝那发蓝、变干的物体俯下身。父亲的脸上饱受折磨的、紧张的好奇消失不见,他的脸变得空洞漠然,没有一丝表情。他用皮包骨头的手将切片推到一边,毫无生气的眼睛困惑不解地望着前方。晚上,父亲拉了一会儿小提琴。他每天晚上都要拉;他拉琴的时候,谁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晚饭后,父亲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与那自高自大、与他作对的乐器进行搏斗。那件乐器发出杀人般的声音。父亲从未学过拉小提琴,是某种惭愧和羞耻的情绪拽着他,让他从未向任何人求教。拉得真是糟透了,男孩暗想,他感觉父亲存心这么拉琴。父亲自己也知道,他的琴技是一种自高自大的无望尝试,可是不能容忍有人当着他的面挑剔他的琴技。这折磨人的琴声充斥了整幢房子。父亲一晚又一晚地跟小提琴苦苦搏斗,在男孩心里,像是父亲在每个夜晚都独自在屋里做着丑陋不堪、令人唾弃之事,而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为此感到幸灾乐祸。每逢这种时候,男孩就将自己关进房间。他坐在黑暗中,用双手捂住耳朵,紧咬着嘴唇愣愣地发呆,等待,好像父亲正做着什么伤害人的龌龊事。那把小提琴现在被搁置在仪器柜的顶上。
男孩将父亲的死亡,想象成一幅山崩地裂的末日景象。不过至今为止,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全部算上,也无非是父亲假期回家时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男孩戴上帽子,不情愿地朝那书桌鞠了个躬,从房间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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