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开元寺前,黄石又一次仰望宏伟的东西双塔。黄石曾经来过一次,不过和他上次来时相比,黄石的年岁大了不少,但这开元寺却年轻了三百多岁。这真叫人哭笑不得。
和在山海关时一样,黄石又给部下客串了一把导游:“这开元寺兴建于唐朝,至今已经有了千年的历史了。从唐朝时开始,泉州就是东南的重要港口,往来地西域、大食客商络绎不绝,佛教、拜火教等教派都先后传入我中华。唐朝对各种教派一视同仁,只要彼此间不起争斗,他们的庙宇都受到保护。”
等到了宋朝后,泉州更进一步成为中国的最重要的航海口岸,宋朝的货物从这里起航,运向越南、泰国、印度等地。
随后是蒙元入侵,将中国数百年来积蓄的财富掠夺一空。等大明立国后,国家几乎没有可以用于交易的货币。朱洪武每年征收地赋税中白银不过十万两。在严重短缺硬通货的情况下,中国的国内贸易几乎退化到以货易货,赋税也几乎彻底变成实物税。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泉州也急速没落,商业萎缩到了几乎消失的地步。
不过此时在黄石眼前,泉州港却又是一片千帆竞过、百舸争流的气象。
泉州在大明隆庆年间再次发生了变化,大明隆庆天子是万历皇帝的父亲,这位天子是个厚道的老实人,不幸遇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厉害角色云集内阁。人善被人欺,隆庆在位期间内阁不但给皇帝起外号,还屡屡挖苦嘲笑他说,天子与其费心思质疑内阁的看法,那还不如回后宫去多生几个皇子。
隆庆天子上朝六年,除了“是,是”、“好,好”以外,从不敢对内阁说一句主见。到了隆庆统治末期,阁臣高拱已经开始宣扬:大明天子对内阁的票拟不应该有“留中不发”地权利,这意思就是说皇帝对内阁的决议不应该有否决权。
老实厚道的隆庆天子上朝时总听内阁为钱币而苦恼,就自行派太监来到福建打开漳州月港,用中国丝绸兑换海外的白银,这条海路也就是西方人口中说得“海上丝绸之路”。到隆庆天子去世时,他为张居正留下了利用海贸挣下的三千万两白银。张居正依靠这笔财富完成了银本位改革,一举把大明的实物税改成了货币税。等到万历掌权后,要钱不要脸的万历天子宣布废除船引,对每一条出海地货船他都要收税。
当时有御史和大臣指责万历和小民争利,还说自从万历废除船引改成收海税以来,海民“饥寒交迫,苦不堪言。”而万历天子坚持他要钱不要脸的立场,争辩说如果收税会导致海贸无利可图的话,那百姓就不会出海了,现在出海的船只越来越多,那说明就是收完税后海商也还有钱可赚。
万历还反问御史和大臣:难道海民都是傻子么?还是家里银子太多,明知赔本也要交朕一笔海税?
遇上这种视皇家体面如无物的天子,明朝的文官除了谩骂外,确实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开元寺的钟声悠长地回荡在黄石一行的耳边,寺中的和尚们咚咚地敲着木鱼,宝相庄严地诵读着经文,来客敬奉的香烛升腾起渺渺的青烟,好似又给寺中大师们身上地袈裟披上了一层神圣地光华。黄石等人也屏息静声,轻手轻脚地在这千年古寺中缓缓而行。学着其他善男信女的模样。恭恭敬敬地给菩萨上了一炷香、留下一点儿布施,然后静静地离开。
“当真了不起。”张再弟等人在辽东的时候,很少见到这种千年古迹,所以现在都是一脸的激动。
“正是。”走出了开元寺的大门后,黄石才重重的长出了一口大气,面对这种历史悠久的古迹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莫名的敬畏,还有一点点的自豪。
离开开元寺以后,黄石就带着手下去吃东西。
万历朝以后。泉州正是极盛之时,现在街上到处都是往来地客商,他们操着大明的南腔北调在街上高谈阔论,就是金发碧眼的白人和肤色如炭的黑人也随处可见。辽东子弟们冲着这些人指指点点,少见多怪地议论个不休。
“在泉州这里,我们可以吃到福建的各种特产。”
“比酸菜还好吃么?不会吧?”洪安通立刻表现出了他的故土情结。
黄石微笑了一下,在辽南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那里的饮食也很喜爱了:“各地有各特色,好比在大连我们要吃青蛤、在天津我们要吃麻蛤,在福建呢……我们就要吃文蛤。”
泉州的街头有很多小吃店铺,虽然是十月底了。天气依然温暖,很多店铺门口都能看见几个精壮的汉子赤裸着上身,一人舞动着一个木棒在拼命地砸着什么东西,传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一个内卫好奇地问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在做肉丸和鱼丸,”黄石又客串了一遍向导。他告诉自己那群好奇心重重地手下:北方人做丸子一般都加些面来成型,但福建这里不同。肉丸店铺的几个小伙子们就正在拍肉,他们会一直把肉拍得非常有劲才拿去做丸子:“福建人喜欢用鲨鱼等肉比较黏的鱼做丸子,他们总吹嘘说福建的丸子弹性好得扔在地上可以一蹦三尺高,福建有些丸子里面还要加馅,比如鱼丸里面加猪肉馅什么的,既有鱼丸的清脆口感,还有猪肉丸地醇香……”
“好了,我们就挑这家坐吧。”黄石指了指路边的一家店铺。这店门口的四个小伙子拍打得特别用力,一看就知道他们这家店的肉丸一定会有咬头。
坐下以后店伙计马上就来招揽生意。这个伙计半生不熟的官话让张再弟他们听得颇为头大,因为他们的官话本来说得也不怎么样,只好由黄石一个人去和伙计对付,最后黄石还煞有介事地点了一道特产:“偶阿煎,多虾!”
古里古怪的发音让张再弟、洪安通们听得直发愣,而那个伙计倒是一点头,应了声好就掉头离开了,黄石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就是辽东的海蛎子,不过福建这里地海蛎子比较小,他们福建人叫珍珠耗,‘偶阿煎’就是把珍珠耗加葱煎一煎,吃起来很香。”
张再弟他们都呆呆地看着黄石,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最后洪安通吭哧着说道:“真不愧是大人,居然这些事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黄石不肯多做解释,只是哈哈大笑了几声,伙计们很快把韭菜盒、芋头包和炸肉卷端了上来,他们就趁热就吃了起来。
大明开放海禁以来,各国商人都纷纷来到泉州进行贸易,到天启年间,选择在此地定居的阿拉伯和欧洲商人总数已经超过数万,几十年以来,泉州城内除了传统地中国庙宇外,还修筑起了全新的清真寺和教堂。
当夕阳西沉的时候,各种庙宇都发出了洪亮的钟声,不同宗教的神职人员也都放声歌唱,向天空挥舞着双臂,抒发着他们对神灵的无限赞美和敬仰。泉州港内停靠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船舶,虽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市面上仍是一片繁华,店铺纷纷点起烛火,大批的市民和商旅也在街头驻足流连。
这种大型商业港口的盛景自然让张再弟、洪安通这些边军军人惊叹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就是黄石自己也同样是惊异不已。
在黄石的前世,关于中国繁荣海贸的记载已经被摧毁得所剩无几了。很多时候只能通过同期欧洲人的笔记。才能略窥此时东南沿海贸易地一斑。
在万历四十年地时候,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曾写道:“海上的丝绸之路日渐繁荣,从泉州、漳州开往马尼拉的中国商船络绎不绝,形成了一条海上的通道。乍一眼看去,一个人几乎可以从海船上一条接着一条地跳过去,从马尼拉一直走到泉州。”
虽然天启朝以来海盗日盛,但海贸也仍在持续,这也正是黄石敢于借款的根本所在。如果不是穿越在隆万大改革以后的明朝,而是在其他任何时代的话。黄石根本就不可能进行不受官府限额的进出口贸易,他这辈子都休想把他欠地钱还上。
“这里真好,没有战乱,也没有连文字都没有、只知道奸淫掳掠的蛮夷。”
张再弟的感慨声引起了一片赞同的唏嘘声,但却把黄石的好心情一下子敲得粉碎。就在他座位的窗口外,脸上挂满幸福笑容的男女川流不息地经过,不时还能听到孩子们的嬉笑。街上的人群,幸福、安详、和平,而且无忧无虑,海港入口处。一艘迟到的帆船正缓缓地驶向泊位,白矾正轻轻地落下,如果你侧耳倾听,仿佛还能听见船上那些水手因为到家而发出的喜悦歌声……
如果黄石不曾来到这个时空的话,那在二十几年后,这街头满满的人群。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天真可爱的儿童,无论是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子、还是怡然自乐的垂髫少女,平均每三个人里就要被杀死两个……
这样地惨剧不仅仅只会发生在泉州一地,而是整个神州大地都会陷入血泊,闽浙沿海数以百计的造船厂会和船只一起被焚毁,沿海三十里内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会惨遭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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