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城墙是胡不孤的身影正自升起。萧如望着那升起的胡不孤矮小的身形,笑道:“那你猜一猜,‘长车’此刻应该何在?”
石头城下风云突变,骆寒一击,秘宗门已卷地而上。文翰林眼望着萧如笑道:“阿如,你头上有一根白头发。怎么这么早就长白头发了?可惜,你好久没在我身边。要是你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让你有白头发的。”
他说着心中微一哽滞,是的,永远、永远不会——如果你肯……肯让我帮你拔的话……
萧如却一扬眉,双唇微启,暂略过石头城下局势,微笑道:“我是不会拔的。白发为君留,难得长出一根,算见证我这些年经历之所在,怎么舍得就拔掉?长也由它,白也由它。如今我已不是当初那个那么爱漂亮的小女孩了——白发是我新欢,而青丝已是旧爱。”
她言中似是暗藏着什么隐喻,文翰林只觉心中抽搐一痛——这个女子还是当初的那个女子。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为什么她的镇定装欢还是对他那么具有杀伤力?当时文翰林当年一时失着,惹得两人情海生变,事过十年,每思及此,犹有余恨。
——可当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收拾掉你如今心下切之念之的袁老大,你却由白发谈起什么新欢旧爱!
文翰林想起当年那事之后,萧如只给了他一封信,信里笺上却是一片空白。“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萧如是禁不起一点轻侮的。但她跟了袁大就真的快乐了吗?他有时都怀疑当初那事还并不是两人真正缘断的理由。萧如只怕就一直在等着那一刻,而这个想法才真正让文翰林真的心痛。虽然彼此的缘份就此留白,但人,总还希望彼此间曾有过什么。
他记得萧如小时就渴慕英雄,袁老大也充称英雄,但那样的英雄,是她这样一个女子适合相伴的吗?
文翰林忽然一惊,不对!——多年相逢,萧如已非当日的萧如,她是代袁辰龙出面。自己不能一见就为她旧情所困。想到这儿,文翰林双眉一振:“你猜胡不孤困不困得住骆寒?”
远处战局已渐入惨烈,秘宗门伏击已完全发动。文翰林看了萧如一眼:“不如咱们打一个赌吧,你赌骆寒输还是赢?”
见萧如未答,文翰林又道:“我买骆寒——因为,如果他就此身陷,我这次这么大张旗鼓而来,岂不是要落个偃旗息鼓,答然而退,那岂不是大没面子?阿如,你是要买胡不孤吧?”
萧如淡淡一笑:“我不赌,我连人已入局中,没什么东西可输了,无论输赢都已注定赔付下去了。何况光赢又有何趣?人生如只记成败,那不是成了趋利小人了?人生一棋,只要不中途抽身,半途而废,那就算是好的了。”
她似无意手掌轻轻一拊,坡外一株老树上就似有枝叶簌簌一动——树上有人!文翰林目光一凝,知道萧如已在与辕门中预布之人在做联系,她在知会手下‘长车’,预防突变。
文翰林面色不对,忽俯身在灰盆中用手指拈起了一小块火红的炭,弹指就向坡上射去。他久习内家指力,气走阴寒,并不惧那点火烫。那块小炭在坡顶一亮,一亮间似照亮了坡顶一块大石上的三个身影,那三人身上衣服似与石头同色,如果不是那炭星微芒一溅,只怕眼利如萧如也看他们不到。
只听文翰林笑道:“阿如,你猜那是谁?”
说着,他轻轻一笑,若有深意地道:“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他看着萧如,语音带笑,恍若轻挑:“这却不是张水部的词,而是庾不信落拓盟中的三大祭酒。阿如你熟悉江湖局势,该不会不知道他们吧?他们最近好像和袁老大颇为不睦。”
然后他又用二指轻撮起些炭灰——那灰本为轻浮之物,在他一撮之下却聚之成形,直向江中射去,一入水中,居然落水有声。只听文翰林轻声道:这么晚的夜,还有渔翁在,可见渔樵之人也不是一味幽隐的。赵无极赵老倒是不肯忘了家国的人。他盯袁老大有多久了,十年?”
他轻轻拍拍掌,拍去指上之灰:“好像还有一个人,金日殚,只是我也猜不到他隐身在哪儿。”
然后他才道:“阿如,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远处石头城下忽有啸声初起,然后只见两个人影越拔越高,是骆寒与胡不孤正跃起一击。棚内二人一时引颈而望。骆寒与胡不孤一击之后,胡不孤倒退阵外,骆寒却落身伏内,一刻间,只听一阵阵兵刃交接之声密密响起。文翰林与萧如也无心故示闲雅了,都站起身,紧张凝望。隔得远,虽目光精利如他二人,却也测不准阵中形势。萧如的一排牙齿咬得下唇微微发白,文翰林手也在身侧衣上微微擦拭手心的汗——他赌的就是骆寒可以躲过胡不孤这一波伏击,他还要仗他破除连宫中那号称‘天下武学之宗’的李若揭提起来也颇为深忌‘长车’之势呢!
文翰林身边这时已多了个小僮,却是陪侍文昭公的心腹童子阿染。那阿染一改平素嬉笑之态,望着远处,张开嘴都合不起来。——这是生死之机。就算他身为文昭公身边侍童,武学见闻极多,却也少见过这般恶战。
石头城下埋伏中忽然一条人影脱身而起,遥遥远逸,奔逸中还传来一声轻笑。城上就有一余人影却如飞般追下,直向远遁的骆寒追去。文翰林与萧如立身的山坡地势坡高,所以差不多一望可见。可是宗令与骆寒在江边水渡一战,却为树影所蔽,所以倒不能见得完全。半晌功夫,那宗令的人影才折返而退。接着,萧如耳中就听到一声鸟鸣,那声音特异,分明是个信号——袁老大知今夜胡不孤伏击骆寒未必得手,他一向轻易不出手,出手必求全胜,所以他分派的还有第二波攻击的人手。为不伤胡不孤信心,所以连他也未告知。萧如闻得那信号,知道只有一个含义——“功败”。
——秘宗门之伏,终未能留下骆寒。看来宗令追击无功,此役已败!
萧如忽长身而立,摇了摇头,一扬衣袖。
她袖上似布有阴磷,一扬之下,坡上就闪起了一片萤萤之绿。
那分明是个信号,只见坡下一株大树上马上就有一个人影腾起,却是白鹭洲战后不知所终的“狐马”石燃。他人影腾至空中,一抖手,一个旗箭烟花就在空中暴裂开来,照得夜空一灿,然后他长呼道:“长车!”
他气息极长,声音丰沛,在江水夜风中把声音传了开去。四周树影如涛,一声声反振着“长车、长车、长车……”两个字。然后只听树影簌簌,翻卷而起,秦淮河两岸,竟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暗夜中暴起。石头城下胡不孤忽面色一震,碎袖飘拂,脸上升起一抹喜意:“原来大哥还布的有人,是大哥来了!”
他手下人人闻声而喜。
文翰林却没有出声,右手却斩决地一挥,阿染立时隐身而去。
他的暗号没有萧如的气势,那却是一个潜藏的信号——他杀令已下,毕结将动,“斩车大计”,由此发动!
第三章短歌
石燃接到的命令只有七个字:“务杀骆寒于今夜!”
这是袁老大的命令。
——袁老大已经铁心,务杀骆寒以定江南大局。骆寒一个人当然不足以摇动什么江南大局,他也无意为之。但他一剑惊现,那星星微火随时可能点燃江南一向久蕴的危局。石燃想起接令时袁老大那镇定而浓烈的怒气,心里还是不由一颤:袁大哥已很久没有这么动怒了。最近两月,不只石燃白鹭洲中伏,辕门七马所受逼迫也日益为甚,除他之外,羽马、铁马一一暴露,这都是袁辰龙所不愿看到的。而且他在朝廷上所受压力也日重,更何况骆寒一出手就伤了他一直最疼爱的二弟。
他布下的第二波伏击马上就要开始,这是一场猎杀,不比适才石头城下的围袭了。
——他们要以‘长车’快马之力,搏杀已负伤在身的骆寒于方圆百亩之内!
石头城下秦淮河对面的江边却是一带平畴,有数百亩大小,俱是农田。空旷的田野里,冬小麦才才播种,些微有些杂草,深不掩腕。——骆寒行至江边,召来伏好之驼,才涉过冬日的秦淮河。他驱退宗令,喘息未已,就看到了那支破空而起的旗箭。他也听到了那声呼喝——“长车!”
那喝声极响,骆寒一抬眼,只见江右树影之中,枝条闪动,不知有多少人正破伏而出。骆寒忽仰天吸了口气,天上的空气冷冽干燥。他一回头,就见江心有一只小舟正在停泊,船上之人手里的旱烟管一时一灭,那是——赵无极!
——骆寒眉毛一挑,就知自己已落入他人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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