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稳又冲那小伙儿点点头。那小伙儿走到两辆独轮车边,不顾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铺盖取下,回到桌旁,也把里面黄货全倾倒在桌上。一时,这么个小店之内,摆了满满好几桌的金银珠宝。连杜焦二人也愣住了,不知秦稳是何用意。
这时秦稳才冲杜淮山道:“这桌上的加车里的才是全部,一共黄金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两整,还有珠翠三匣,你们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这是正话还是反话,正不知如何作答。秦稳忽面色一厉,回首往众伙计的肩膀上一拍道:“还有,这十八个年轻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见他终究要拼,一声冷笑,一摆手,金和尚早就想和这班镖局中的人斗斗,第一个跳出来,大声搦战。
秦稳却不理他,连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大牛子这回也未动怒。却见秦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微微一笑道:“这镖本来我们还没送到地方,但骆小哥儿只给了这张纸,说是纸上画的就是收货之人,交给他手下谁都可以。这上面之物我不认识,不知杜兄认不认得?”
说着他把那纸一展,杜淮山向纸上一看,不由神色讶异。沈放也远远看去,只见那张纸上用细墨画了个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倾,笔意寥落。上面用淡墨写道: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字不算好,还像是后添的。但笔势之间一种寂寥沉痛之意蕴满毫端,笔势转折处锋棱跌宕,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稳这时却脸露笑意,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认得,也一定明白。这镖嘛,送给你们也是一样。”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儿,你可瞒得我好紧!骗得我老哥俩儿一路好苦,白算计要怎么劫你这趟镖了——原来他就是这趟镖的收主!”
他脸上笑意融融,满怀欣慰道:“这镖原来就是送给他的——那姓骆的小哥儿……”他话里沉吟了一下,没说下去心中所想。
“……可真是大方。反而我们这么小人伎俩,传出去倒真成一个大笑话了——只是秦兄适才提的这十几个兄弟的性命又是何意?吓得我以为秦兄真的要和我们一拼呢!老朽这把骨头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稳开碑手’。”
秦稳一叹道:“那算是随镖附送的一笔人情。我们龙老爷子听说淮上那人身边正缺人,这几个孩子也算有义气有担当的,加上在南边刚好犯得有点事儿,所以叫我正好连镖一起带来,就一并交与你们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边帮上些什么忙。”
杜淮山又是一愣,他虽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没想龙老爷子也会主动给他送人来。
那十八个伙计这时都双目微红,忽一个个正正式式地走到秦稳面前,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响头,有的说:“老人家,小的以后就不在您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周,您担待下。”有的说:“老爷子,我娘全托您照看了。”秦稳一一郑重地点头。
直到最后一个行完礼,他才开口对他们说道:“我老头子老了,不能随你们报国于前线,但你们不用顾念家小,这点儿用我还是有的。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短这缺那,受人欺负。”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脸上泪收了——这时却是站向杜淮山身后。杜淮山看了那十几个小伙子一眼,抚然道:“大好江山,热血子弟!”也不多话,就走向店外。
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银,仍用铺盖包了放在独轮车上。众人都跟着他行去。仍是张家三兄弟推了车,那些镖局小伙儿身强力壮,背影结实,跟在其后。空气中,登时有一种易水萧萧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一行足印。秦稳久久望着,一头花白头发在风中十分萧然,觉得好多梦想与豪情都像远了、去了,却又像是近了、切了,心中连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这时与三娘对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满村庄……
第二部停云·宗室双岐
Part1停云
引言
距滁州西去三百许里,有一座小城,名唤舒城。名是好名,听起来意气缓缓,但当此乱世,城中人果真还能舒许如许吗?——没有人知道。但当那首琴曲响起来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是不由会静的。
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寂若垂天之云,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响在醉颜阁。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不只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为了小巷旁边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还为了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苏’。
醉颜阁就是一个酒馆,不过规模略大,全舒城里的‘苦苏’就以醉颜阁的最为有名了。
这时,阁内木头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这身衣软软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物我谐适的味道。他的膝上摊着一张用乌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云》。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着: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
八表同昏、平陆伊阻,
静寄东窗、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对首阁中坐了个老者,听了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后,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
他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这舒城中的‘苦苏酒’,说话间又尽了一杯。那僮子又给他满上,笑道:“可是,这笔帐,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咱们钱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了:那借钱的人是谁?每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象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每次都是十几万两银钱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只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也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那个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楼下弹琴的那个少年,不由盯着他看去,他可从没见过自家老爷子这么大方过。他们家老爷子——也即这座中老者,是当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名叫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当时宋金分割而治,也只有他钱庄上的银票可以通行于南北。他的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专门用来分别打理两处的生意。当真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他为人一生也精明过人,于银钱来往上从不吃亏,也不轻信于人。他怎么会这么相信楼下那一个看来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少年?
那僮子向楼下望去,只听那少年一段过门后已操至第二解,却是: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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