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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2页)

吴奇已脸色微变,原来朝廷知道江湖草莽之中有不少人一向不忿于北来金使的气焰嚣张,行止暴虐,深恨于心久矣。生怕他们截杀金使于途行旅次,祸及朝廷,所以护送的多是高手,兵卫也选的精壮。那次七里铺护卫的正是缇骑都尉中的佼佼者丛武阳,人称丛铁枪。手使一根三十余斤重的乌铁点银枪,艺出峨嵋,是个阵前军中十荡十决的角色。在缇骑三十二尉中他为人较耿直。旁人曾对缇骑三十二尉中人排过名次,袁老大看后只一把撕了,不发一言。但旁人都说袁老大说过这样的话:“缇骑中人不能光仗武功,所以没谁敢称第一第二。”——这当然是他自谦的话。但他接着还有一句话——“如果丛武阳说他名居第四,不知谁还敢做那第三。”袁老大对人向少称许,这一句足见他对丛铁枪武功的期许了。最可怕的是事后检验那伤口,袁老大也亲去了,见人人皆死于一剑之下,连丛铁枪也不例外,而且似乎死在最后。——以丛铁枪之能,竟不能庇护一名金使,已是咄咄怪事;而他见那人出剑杀了几十人后,仍未看出破绽,纵以其冷静判断,还是死于那人一剑之下。这一剑之威真可谓凌厉中原,顾盼无俦了!但这一次剑意似与前几个都尉死尸上的不大相同,袁老大也就难于决断。沉思月余后,只叹了口气:“如果丛铁枪和那冯小胖子几人都是死于一人之手,除了我,你们以后碰见这人,只要他到此为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起码你们别妄自出头和他清算。”

他说这句话时像也很难于出口,但毕竟还是出了口,足见袁老大对此人的忌惮了。

吴奇心中一寒,顿觉胆怯,悄悄就要溜。一挥手,那三十余骑就一声没吭地想走。

耿苍怀忽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留你们,我也盼你们走了清静,今晚的事太多了,死伤也够多了。”

顿了下,看那少年一眼:“但他还没说走,你认为他会让你们先走吗?”

众人心底已隐隐觉得这少年脾气古怪,有时杀人仿佛久谋深虑,有时又只是一时之兴;有时仿佛为家为国,有时又只像睚眦小怨。他虽睡得鼻息轻缓,细不可闻,但他没点头,吴奇想走也觉心寒。他们纵然人多,但想起以丛铁枪之能和当时护送官兵之众而遇的杀戮,虽还未战,心先怯了,已无斗志。

子夜已过,金和尚叫了好几声,店家才颤巍巍地出来给灯续了油,火里也加了柴,又拨旺了些,便连忙溜了。店家其实也在心中叫苦连连:今日怎来了这么多要命的菩萨,这些人一走,自己只怕断躲不过日后缇骑之劫了。

那少年还在睡,旁人只觉他怕也真是睡着了。他因为沉默而显得神秘,不时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别人只见他肩背姿势似都透着一股骄傲,但小姑娘英子看在眼里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助。她心里好感激,觉得适才那一剑虽不是为她,但也是为她唱出的一句歌词击出的,不知怎么心里就好感动——这么又快又厉的一剑,他一定是累了。小姑娘和爷爷坐在火堆边,想着心事,不时偷看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一眼,只觉心里说不出的……她年纪小,还不懂这种感觉由何而来,只是把“共倒金荷家万里”一句翻来覆去地暗自喃喃念着,念得一辈子也难忘了。

镖局中有几个伙计一时熬不住想睡了。到底是年轻人贪睡,秦老爷子一双眼还精亮精亮的。杜焦二老在那儿抽旱烟,并不说话。金和尚把手上的伤包好了,王木在轻轻地咳,最苦的却是门外的缇骑铁卫,雨虽不大,但这么淋着也不好受。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虽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却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该睡的时候睡,大概也会在最不该醒的时候醒。铁骑们平素也杀过人,每次拼杀后心里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时难得想起的关于“人这辈子”之类的大题目,他们便忙着去赌钱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解答不了的问题。这一个时辰下来,只觉得心空胆虚,似乎这一辈子再没兴趣去杀人拼斗了。

三娘沈放和耿苍怀三个人慢慢地传杯换盏,话虽说得慢慢的,却越谈越投机,相识恨晚。那孩子小六儿见已没事儿,心一松,眼皮耷拉下来,就睡着了。三娘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哪儿找这么个脏孩子去?”又冲沈放一笑:“我们认他做孩子吧?”脸上现出种母亲的温柔。

沈放却冲她贴耳笑道:“咱们以后要是再有了呢?”

三娘脸一红,颊间一片轻嗔薄怒,用只沈放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想的!”一转眼注意到那唱曲的小姑娘看那少年人的神色,三娘把她看着看着,再把那少年看着,心里不觉就痴了。

外面忽然一响,漆黑冰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状的烟火在黑暗中盛开了出来,方圆经丈、金黄灿烂,在夜空中顿了好大一会儿的工夫才落下。那小姑娘一见,倾心地道:“好美啊!”火光照亮了那少年的脸,却不知她赞的是不是连人也算在内。门外的马匹“咴”地一声,一干铁骑便人人都面露喜色。吴奇忙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个人便掏出一个油布裹的包,打开来,是个黑黑的筒子,没人认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个火摺子,点着了引线。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闪而熄,他手里的花炮却冲上天去,带着一条红线,在众人头上炸开。红色的,恍如流星,虽远没有先前那朵大而美丽,但数里之内想来都能看见。

只听东首方向远远就传来一声清啸。吴奇喜道:“二公子来了。”

沈放看见那烟花,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三娘叹道:“那是他们的联系方式——缇骑果然财雄势大,这样的联系方式旁人就弄不出来。”

耿苍怀却道:“当年东京上元节的烟火,想来比这要远胜了。”

沈放知他这话是怀想金人未占我河山时家国全盛之日,心想:如今南朝之中也并不乏睿智之才,便是缇骑之中,也真是伏虎潜蛟。如果并心戮力,未必家国不能再盛。可惜这些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把个国家弄得越来越烂了。三娘见他二人脸上一般神色,知道所虑略同,自己拍着孩子,哼起小曲儿来。

店中人这时几经变乱,已全无激动可言了。半夜已过,人心思倦,王木恹恹地说:“开始那朵花好大,来的定是非常的人物。”

连金和尚也似懒得暴躁了,接道:“厉害又怎样,人生不过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杜焦二人听了这话,看了那和尚一眼——这种口气在惯于苦战的淮上义军中十分平常。沙场久战,那些义军也是这般口气,已懒得思及生死,却终不忘自己职责所在。杜焦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双眼,那双眼平平常常,永远清亮,叫人怀想。但眼中似总隐隐有种厌倦的神色,像是隐藏着一件心事——所思终不可得,人虽还在人世,做着要做的事,但那双眼隐隐的神情,却只是:渴死。

门外吴奇吩咐了一句什么,只见那队铁骑马上分开,排成两队,夹道站着。人人都整顿衣帽,下马提缰。吴奇也跳下马来,让马入队,他自己在中间过道恭候。他们一干人人强马壮,这么一列队相迎,果然蔚然可观,但门后并非广厦深堂,只是这么一个小店,这场面未免就显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声道:“装模作样。”

别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来,以备不虞之变。有那么一会儿,黑夜里传来一声笑:“大伙辛苦了。”声音年轻和悦,眼力好的人就见外面远处正有两个人奔来,离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仆。主人年纪不大,脚下功夫却了得,虽非异常的快,但肩不动、身不摇,脚下履泥途如步康庄;旁边一个仆人可就差多了,一个趔趄一个歪斜的,越发衬得那公子哥儿雍容自若。

杜淮山轻轻道:“是袁老二。”

焦泗隐便点点头。明白人知道袁老二就是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亲弟弟袁寒亭,但他们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树一帜。两人私下里亲如一家,但在江湖上还是各管各事。据说这年轻人手段十分了得,交游广阔,官商士绅,名门巨室,无不延揽,对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颇存纳,素有小孟尝之誉。人人都说江南武林,平分于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门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烦也就会消解。可见袁老二并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

他是七巧门高手,一身暗器,等闲难避。大伙儿就知道叫人挠头的人物又来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将如何作为。

袁老二已行至门前,向门内一望,“唔”了一声道:“没想焦杜二位前辈也在。”看着金和尚,点点头:“还有江湖上的几位朋友。”然后冲耿苍怀一抱拳:“耿大侠久违。”

耿苍怀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两口,却不识,问道:“仁兄谦谦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惭不识荆,可以请教台甫吗?”

沈放见他谈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礼数,回了一礼道:“镇江沈放,拙荆荆紫。”

——他把内人名字也报出来,世间本无此礼,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齐说了出来,袁二公子显然是精于时事的,接口就道:“吴江一词脍炙人口,小弟久仰了。”

沈放知谣言已成,也就懒得辩解。

吴奇早在旁边低声把往来诸事一一细细跟他说了。他这人别无他长,但观察仔细,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这一点。袁二公子一边听他说,一边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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