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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小时候,我也就像那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当时正是乱离之中,我跟着一个杂技班到处卖艺走索。但我比她幸运,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会武。其实我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还传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诀。教完后他说:‘你资质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

“我说:‘杀!’他哈哈一笑,说:‘那好,我没教错人。’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弩的林四九娘,唱杂剧的史慧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与他们交好——别人都说我们是贱女子,瞧不起我们。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多想开了,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风尘,也不能由人欺负。他们富人总是在说‘仁恕’,我荆三娘要行的,却是报复!

“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各行各当都有。也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颗人心,一根倔骨。你们男人不时奢谈大义,若见到我们姊妹那时一人有难,旁人赴汤蹈火,舍身相救的样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娇啼惨死于堂威之下,有人横刀自刎于淫徒之前——刚才那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死的就有七个。”

三娘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便是我的符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但我们这些人虽苟活于世,也不能由人杀剐,只要义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叹了口气,她理理思绪,又道:“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轮奸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因为伤害女伎与杀害良家妇女在人们心中还是有不同的。这且不说它,我一个在无锡的姊妹却听说,那伙光棍一口咬定他们轮奸的时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齐,是无锡知府的一个管家把那女人尸体丢在城外的,他们实际只算奸尸。他们这么一说,死刑的罪就被判了充军。

“我听到这回事,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死去的那位姊妹为人清白,守身如玉。当时我的脾气,一刻也坐不住,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史、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无耻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史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轻衫小帽地坐着,大概听说我姿色不恶,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先都还人模人样,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官儿低声说:‘这雏儿不错,叫所有闲人都退下去如何,咱们还像那天那样玩她一场。’那左都御史便邪笑起来,叫下人们都下去了,说:‘都到山下去,不管听见什么,杀人救命也好,一个人都不准上来。’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定是批禽兽!也冷笑着想:‘正好!’等那些闲人走光,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一起献上来。我听出他们是在玩儿我呢,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

“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里面的人先还笑,以为我是在给自己结网,不知是自己逃不出去了。我便开始舞匕首,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当年教我的师傅曾说那一套招数的极境是‘沉郁顿挫、豪荡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却似沾着点边儿了。我听那几个官儿鼓着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首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才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他们还要发官威,我抽出匕首先一刀将一个狐假虎威的小人斩了,笑道:‘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看我好像还和善,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账。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地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我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幅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因为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这么着还了得,当天我虽全身而退,可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尉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说着她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底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雨总是能加重气氛。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想来被围的是个高手。

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一刀斩死的,宁可杀了马也不肯空出一骑给那人骑着逃走。”

外面是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是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几个江湖健者竖耳倾听,偶尔一句评论,十分精当,也动人心魄。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他们是知交,所以焦泗隐尽可直言,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还是差一截。”

杜淮山却似极为高兴:“缇骑这回麻烦大了,有这样的人物和他们干上了,可有他们一阵穷忙的了。”

一语未落,屋里风起灯暗,众人忙抬头。待灯光重亮时,门口却已多了个人。说他是站在那里却也不像——他脸色苍白,是靠在墙上才勉强靠住的,胁下还夹了个小孩。沈放一望,却正是那回吓退文亭阁的汉子耿苍怀。他的伤势显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冲,颜色甚淡,却也更加惨鲜。他喘了两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放下小童,一时却说不出话。秦稳已经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侠。”那汉子摇摇头:“我不是冲镖银来的。”

秦稳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这受伤的汉子扫了一眼后,都觉心中一寒。耿苍怀望望店中人物,似是微微放心,抱拳团团一礼道:“兄弟为了这孩子受缇骑追杀,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能躲过一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得干连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此刻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由人自择,不肯贻人他日之悔。

众人见耿苍怀这等功夫都伤重如此,可见救这孩子不免干连甚大。在座的人一个个都还是有担当的人,但既要顾虑自己,又要顾虑孩子,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才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亦勿加害。”

他虽似雄狮临死,但余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英爽利落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

那汉子冲三娘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气。忽一出手,点向身后何捕快。何捕快一惊,跟在他后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汉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挥去。何捕快跟在他后面出手,眼见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还是没欺到他身前一步。心里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却见耿苍怀一把就把他单刀拿下,接着人也咕咚一声被他制倒在地了。众人方知耿苍怀眼光极准,临去要给三娘扫清道路,以免这几人为患,不由又敬又佩。

眼见那耿苍怀动手之后,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痛一变,转身就出门去了。

三娘看了会儿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放知她说的是收留这孩子的事儿,摇头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烦,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两人俱知此事凶险,但只觉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后岁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个陌生的小店,不见了耿苍怀,小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虽没有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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