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丰年搜刮着自己知道的那点幽族特征,越琢磨越是好奇。他年轻时,除了三殿下,也还见过其他的幽族人,那是个女人,年龄据说有七百,但模样却和少女差不多,连同声音也依然年轻。幽族只有生死伤没有老病残这样的话,也是听那个幽族女人亲口说的。不过……幽族情况复杂,那个幽族女人还说过,她们从不会衰老长白发的,故而七百岁也还是一头乌发,可三殿下却是一头白发……嗯,这么说来,他倒是没问过,三殿下的那头白发,到底是年纪大了,单头发白了,还是生来就如此。等等,自己想这些做什么!沈丰年将神秘的幽族人琢磨了一圈,抬头,还没到地方。沈丰年心里嘀咕着,外头看感觉三王府并不算大,可进来怎么觉得别有洞天,一层嵌一层。果然和三殿下一样,三王府也是浑身谜团,不能用常识来看。又走了许久,才见一别致的半开放无门院落,应是这王府的最深处,四周花团锦簇,草木繁茂。“到了。”老者将灯递给沈丰年,沈丰年弯下腰接过,轻声道谢。“殿下在里面等着。”老者说完,佝偻着身子走了。宽大的斗篷拖着地,看不见他的脚,但这人下盘扎实,走起路来无脚风,远看似飘,夜色中细看,恍恍惚惚,身影一闪一闪,还有几分可怕。不知将来,元夕会不会怕。沈丰年如此想着,端着灯台进了内殿。此处暖和了许多,外壁的炉子里还烧着火,撩起隔帘,暖香怡人。三殿下散着头发,只穿着单衣,外面披裹着他新换的鸳鸯红喜毯子,在沈丰年的注视下,毫不顾忌地打了个哈欠。“坐吧,茶再不喝就凉了。”三殿下招呼着,又将屋里的小金炉子往沈丰年这边推了推。沈丰年左看右看,内殿能坐的地方除了床,就只剩窗边的那个美人榻了。沈丰年别扭的坐下,美人榻触感绵柔……甚至昂贵,沈丰年更是不安,感觉自己pi股刚刚冒犯了一堆金子。十八年前,三殿下来漠北时,他就被人告知,这位殿下对自己的衣食住行要求颇多,吃的用的,有些是皇帝都没有的,生活极其奢华。沈丰年当时就一个头两个大,本来京城来的公子哥就很难伺候,更别提三殿下还是活了几百年的公子哥,只会更加挑剔。没想到,三殿下到了之后,却不吭不响,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用什么,从不提意见,除了他自己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过于华丽外,其他的半点不像纨绔,十分好伺候,根本不麻烦。沈丰年自此对他大为改观,不过刚刚这一pi股坐下,又眼看着三殿下把皇上都不舍得多用的沉香木当柴烧,一整块扔进炉子里,心疼的沈丰年额角直抽,这就突然悟了。三殿下是大昭头号贵公子,正经八百的皇族少爷,比皇帝都会享受的主,家里吃的用的,自然是样样都贵重华侈。他在外不难伺候也不麻烦的原因,可能是知道就算提要求了,外头的人也做不到,所以懒得开口了。“说说看吧。”三殿下总算捣腾完他的香炉,扣上盖子坐好了看向沈丰年。沈丰年警惕道:“什么?”“肯定有事要说,你才会在我家门口踟蹰。”三殿下哼笑了一声,稍稍舒展了身体,那双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比白天清明许多,眸光流转之后,盯住了沈丰年。“你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想叮嘱以后的女婿一些要紧事,却又想到,我是个年近三百的幽族老妖怪,所以,你不敢像寻常人家的岳丈叮嘱女婿似的跟我讲话。”三殿下一副什么都懂的神情,并不惊讶沈丰年会来。“殿下猜对了。”沈丰年佩服道。“猜?”三殿下笑道,“这有什么好猜的,人间喜怒哀愁,我看了无数回,这种是人之常情,不必猜,做父亲的,就应如此。”他伸手稍稍梳理了头发,做端正了些,摆出个“聆听教诲”的姿态来,垂眼道:“岳丈大人,有什么要叮嘱小婿的,您请讲吧。”沈丰年又觉他是认真的,又觉他在玩笑。沉默了会儿,沈丰年试探着说:“崖州海乱之事,三殿下应该知晓了吧。”三殿下点头,又幽幽低语道:“我的乌鸦没回来……”东边崖州的事,还是沈元夕白天忧心忡忡问他,他才知道的。如果乌鸦在,他能更早知道这些,也能在沈元夕面前应答更加从容。所以他的乌鸦,到底为何这么慢?三殿下收回神思,问道:“萧明则让你去处理此事?”沈丰年颔首。三殿下微微扬眉:“那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下元夕。”“不错。”沈丰年别开脸,不自在地搓了搓裤腿,说道,“崖州一去,少说要一两年,事情若不顺利,两年也不定能回来。”“嗯,我知道了。”三殿下微微倾身,兴趣盎然道,“你又庆幸元夕嫁我,在京城有倚靠,又更加不放心,提心吊胆,她成婚后,会在我府上受委屈。”“这……”沈丰年是这么想的,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对三殿下,是又放心又不放心。京城里,或者说放眼整个大昭,三殿下有守护神之名,在他的庇护之下,沈丰年即便丢下女儿只身在京城,也不必担心她的安危。但另一方面,三殿下非普通的皇室宗亲,也非一般人,沈丰年离京到远地赴任,女儿在华京,被三殿下揉圆搓扁吃干抹净,也没个娘家能求助。“你怕什么。”三殿下问自己的岳丈,“又喜我能护她,又忧她没娘家撑腰被我欺负……归根结底,是因元夕身后的娘家单薄,唯有你撑着。那你就该想到,她若嫁了别人,你离京也会日夜牵挂,甚至要更忧心。”说到底,是沈家太特殊,沈丰年爹娘去得早,人丁不兴旺,几房远亲都不在京城,就连程念安,也是个没有亲友的孤女,往上数往下算,能称得上是沈元夕娘家人的,只有沈丰年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薛子游。
而薛子游……那小子性子可靠是可靠,可他因为某种缘故,变数也大。加上半大小子才十四岁,在京城没根基没亲友没功没名,沈元夕真遇上要紧事了,他也指靠不上。说来说去,不管沈元夕嫁了谁,他离京后,他女儿都会是这么个无亲无靠的状态。兜兜转转再说回去,这嫁三殿下,还是最好的一种选择。“三殿下……”沈丰年想通这一点后,想问三殿下要个承诺,哪怕只是图个心里安慰,只是张开嘴又说不出口,只好化为一声叹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将军提起心中柔软,几乎要落泪了。三殿下笑了笑,问他:“那么,怎样才能让你信我?用我百年来护华京安然无恙的守护神虚名,能让你安心吗?”“这我放心,我对殿下的品行为人,向来是敬佩的……”沈丰年道。“哦。”三殿下看穿了老父亲的心思,说道,“那就是因我幽族身份,怕你走后,我不顾礼法,强掳元夕来取血食肉了?”沈丰年不语,紧绷着下巴。三殿下倒也不生气,只是语气微有些抱怨。“幽族是有野性未脱的蛮子,但我身为幽族正统,又怎会和那些低劣的畜生一样行事?”他看向沈丰年,认真道:“我等了快三百年才成这一次婚,自当要明媒正娶,不仅在大昭,回幽族亦是如此,天地正名,行正当之道。礼未成,我便不会陷她于危境,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此外……”三殿下说,“你若还觉得放心不下,我写信让母亲同你见一面,你且看看她老人家活的如何?”沈丰年摆手道:“不敢麻烦……”“就这么定吧,我现在就再写一封信,让母亲去见你,你看过她,你就对我放心了。人嫁给幽族,可不是什么进虎狼之地。”三殿下起身提笔,“何况她还陪我父亲长居幽族,而元夕是陪我久住京城。”沈丰年用力抱拳,心里安稳不少。回府后,踏实睡了一觉,神清气爽起来,要同女儿说离京一事,走到小院前,听见女儿的说话声,推门,就见三殿下在。他握着沈元夕的手,正在矫她写的字。女儿没听到他来的动静,但沈丰年认为,三殿下一定知道他来了,毕竟昨晚他人刚到三王府门口,三殿下就察觉到了。尽管如此,三殿下仍然握着沈元夕的手,摆出神鬼莫近的姿态来。没过多久,又听沈元夕惊呼一声:“呀,你头发染到墨了。”三殿下的发梢浸到了墨汁里,他捞出来举着,问沈元夕:“要拿这个写吗?”沈元夕捂着嘴偷偷笑。“殿下的头发,是生来如此吗?”“是,祖母和祖父是,父亲是,我也是,天生如此。”他道。“诶?那其他幽族,都是黑头发了?”“嗯。”沈元夕低下声音,悄悄问:“那……另一个祖父,也是黑发?”“哦,你还记得他啊,他当然是黑的。”沈丰年已经听不懂了,怎么还有另一个祖父?又想,这白毛女婿,原来还是天生的!“爹?!”沈元夕总算发现了趴门缝的沈丰年。三殿下松开了沈元夕的手,退后了几步,闪身不见了。可又是一眨眼,他又回来了,重新牵起了沈元夕的手,自语道:“忘了不用跑了。”这番cao作,把沈丰年也看糊涂了。“殿下这是……没发现我来?”所以猛地看到岳父来了才会下意识躲开……这,不可能吧,他怎会没感应到有别人在呢?“太投入了,没感觉。”三殿下面无表情回答。他可是投入到,连自己头发蘸墨水都没察觉。作者有话说:大家放心,沈将军寿八十,四处征战都不会死,算人类中的猛将功臣了。(怕你们忧心拿爹开刀女主,先提前剧透一小下)离京二月初十,沈丰年出任东南总督,听皇帝调令,前往崖州平乱。离京前,沈丰年和儿女们吃了顿饭,面还是他自己煮的,本想一顿家常便饭,随意一些,不需太隆重,哪想他那个贵重难养的女婿带来三王府的厨子,各色菜品摆了一桌。盛情难却,沈丰年举杯,唱了一曲漠北谣给自己壮士气。酒歌唱罢,三殿下道:“好怀念的曲调,前身是华京的祝乐歌吗?”沈丰年不太懂,但听女儿接道:“应该差不多,《北调南曲》中有言,漠北的一些常在军中歌唱的激昂明悦调式,大多是从京城流传出,由驻军传唱百年,演变固定下来……”“《北调南曲》……是常抚棋所著?”三殿下问。沈元夕找到知音,开心道:“就是他!三殿下认识吗?”“八十多年前见过。”三殿下道,“他出身翰林,精通音律,只是抚琴拘泥于调式……文章如其人,这本我也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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