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都不用看她,轻声冷笑。
“女菩萨恕罪,”他说,“现在要稳定军心,不是讲公平的时候。”
说也奇怪,知道她的善意不合时宜,但他却意外地不感到厌烦,想了想,还是耐心补充一句,在她耳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处置,不急在一时。”
林玉婵抿着嘴,轻轻点头。
敏官少爷名为小白,实则黑透。短短一小时,她的底线已经被不断拉低。就算现在他给她把刀,她估计也敢跟着杀人。
“以后?”但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措辞,“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苏敏官才不得不思考这个他一直回避的问题。他令众人原地警戒,自己钻出暗门,来到船行柜台后。
那里已空无一人,屋内还残留着大烟的气味,地上还摊着骰子牌九,所有的钥匙却已到了他手里。
他打开抽屉,将贵重物品和账册上一一比对,略略翻了翻各样文件记录,点着自己脑门,有点头疼。
“金兰鹤”的名头太沉重,他早在广州时就天天想着禅位,无奈没人敢挺身接盘;今日情急之下,又不得已拿这名号唬人,更是自己把自己又捆牢一圈。
他胡乱翻着航行时刻表,喃喃道:“义兴是洪门会产,总不能卖了……江浙分舵也不知哪里找去……要不送信去广州,把诚叔叫来当老板,好好治治这些烂仔,反正他以前做过漕运……哎,诚叔估计在乡下。”
他忽然抬起眼,眼中的光芒晶亮,朝林玉婵一笑。
“阿妹,你何时学的拆解枪械?”他托出那把杀过人的洋枪,调转枪口冲自己,枪把送到她手边,笑问,“想要吗?”
刚刚以一己之力硬挑清帮大营的洪门大佬,鼻尖上冷汗未落,手指还有血腥气,转个身,却重新披上翩翩少年的皮,眼角盈盈弯着,笑容充满天真蛊惑。
林玉婵差点坐地上,十分感动地拒绝:“我想好好活着。”
她觉得此地不能久留。突然想到一事,急问:“现在几时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外面街道噼啪几声鞭炮响。
片刻后,响起更热闹的鞭炮。大珠小珠落玉盘,硝烟漫上天,整个苏州河沿岸好似开了夜景照明,银花乱舞,照出树木和屋顶的轮廓。
苏州河里依旧泊满了船。那艘大沙船桅杆竖的高高,那桅杆后面忽地燃起一簇花火,成了根喜庆的荧光棒。船首昂扬,又如节日里的龙舟。
小年夜马上过去。明日便是除夕。农历1861年的最后一天。性急的人已经开始提前庆祝。
林玉婵匆匆忙忙往外跑:“容先生还等我呢!”
苏敏官拦住她,指指她脚下:“鞋。”
差点忘了。她慌慌张张的找个凳子坐下,墙上拽块抹布,打算包了脚。孰料鞋面上的血比她想的多,被河水稀释过后不凝固,反倒擦了她一手。她再回头看,自己身后一串血脚印。她吓得一哆嗦,抹布擦花了。
苏敏官就没她那么业余。他行走的时候小心避过血泊,还踢了几块砖头木板作桥,脚下干干净净。
谁让她那么急着跑呢,他也拦不住。
他无奈,说:“你别动。”
也是他疏忽,忘记提醒她脚下留意。整双鞋子不能要了。
他用钥匙打开大烟房里的几个木箱。船行力夫费鞋,其中一个箱子里果然摆着几双七八成新的土布男鞋,大概是常备着用来替换的。
“这双应该能穿。”他挑了双最窄小的,就要扔给她,“对了容先生是谁?”
好在扔之前看了一眼。小姑娘坐在凳子上,翘着一双滴血的脚丫子,张着十只染血的手指头,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拼命摇头。
“别别别不要先别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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