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的冬天,中国的北方土地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形成了日占区、白区、红色根据地以及军阀割据并存的局面。红色根据地是在延安,陕西省的北面,那是一个贫困落后的地方,浑浊的黄河水,滔滔缓流,切割出了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壑壑,可是,在宋玉花的心目中,那里是金子堆出来一般的宝地。
即使身为一个党员,宋玉花还是不能直接奔向延安。她要先到西安,西安属于白区,还是蒋介石的地盘,但是对于任何想进入延安的左翼人士来说,这里是一个中转站。宋玉花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身上没有可证明她身份的书面介绍信,她知道,在被接受之前,她有可能需要在八路军联络处停留数周,接受审查。北方的组织非常严密,那里是军事中心,不同于上海,上海的组织其实不过是宣传机构。直到现在,她才想到,也许在她出来之前,应该接受陈鑫的建议,请他写信介绍自己的身份。
的士从驳杂错落的建筑群前面驶过,她叫司机不要停,因为她看见了前方有一个庙,在连成一片的低矮院落中非常显眼。“去那里。”她对司机说,一只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缝在衣服里面的一个小包,那里有二十七颗钻石,她一路从上海带了出来,这些贵重的石头,成了她的一个负担,她不想带着它们去找八路军。
关于这些石头,她对谁也没说起过,但是最让她心里不安的是,她瞒过了托马斯,不过,那也只是现在。她知道,会有一天,她会拿出这个小包包给他看。可眼下,她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它藏起来。
到了庙前,她拿上行李,下了车。寒风中,她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小街上慢慢地走着,路两旁,是沿街院落的外墙,光秃秃的毫无特征。附近也没有类似公园这样的地方,她或者可以把小布袋藏到岩石下面。
她走进了庙里,对着佛像,双手合十,心里在思忖着。庙里没有别的香客,一个穿着烟灰粗棉长袍的光头僧人在一边看着她,她往一个瓷罐里投了几个铜板,和尚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喜色。她取过一炷香,点上,跪在蒲团上拜了下去,她需要一个答案。
“女施主,”待她立起身来,僧人上前,浅浅一揖,“你看上去面有倦容,如若需要地方休息,那边有个小房间,请随意。”说着,他微微一点头,离开了。
她感激地道了谢,庙里很冷,但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寒冬的朔风。她走向了大殿一侧的小耳房,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蒲团供香客打坐歇息。从一扇很小的窗子望出去,是杂草丛生的后院。她看到,草地上立着好几个石碑,显得后院拥挤逼仄,这些石碑看上去很古老,上面刻满了字,字迹已经斑驳。她心里默默数了数,共有十来块石碑,石碑群的中间,是一棵枝干扭曲多瘤的老树,老树的枝丫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在二月的寒冷中肃杀着。小院的围墙很高,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这里,会是她的避风港吗?如果她想退缩,这里的门会向她打开吗?她不想彻底跨过八路军的那道门槛,除非能留出一条退路,让她能够回到托马斯的身边。她出去绕到后院,在斑驳的墙面上寻找松动的砖块。
半个小时后,她回到了街上,一身轻松。她终于卸下了负担,那个装着几颗冰冷的石头的小布包,藏在贴身的衣衫里,烫得仿佛能灼出一个洞。这个小布包终于有了去处,她感到自由,轻快。现在,和任何一位共产主义信仰者一样,她也能够毫无负担地迈着轻松的步履,走进八路军联络处了。
当她走进联络处的时候,她以为时光倒流了。这里是一间简陋的平房小间,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着一层发白的宣纸,外面的阳光,经过过滤,照进房间里,变成了一种模糊的乳白。一张粗鄙的木头桌上,有一部手摇式电话,使它有别于普通的民居。房间里还有几个人,都穿着肥大的裤子,上衣也同样是松松垮垮的,腰间都系了一根宽宽的皮带。
她自己穿着一条简洁的长裙,低帮靴子,外面套了一件御寒的棉衣。就这一身衣服,还是她精心挑选过的,尽量显得朴实无华,是她心目中无产阶级的模样。可是,她往那儿一站,还是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富贵之气,引得别人都朝她看。
在那张木头桌子的后面,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身材敦实,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一顶帽子一样扣在头上,她递给宋玉花一张表格,让她填写。宋玉花伸手取过一支钢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一落笔,劣质的笔尖就把薄得透明的表格扎出一个洞。她扫视了一下表格,小心翼翼地填写起来。表格的内容很简单,她很快就填上了自己的姓名籍贯等基本信息,以及宣誓加入上海分部的过程。除此之外,没有地方可以填写其他内容,她就在表格下方的空白处说明了一下自己的英语特长,然后交还给那个老女人。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地在表格上盖了一个章,然后点点头表示收下了她的表格。
没有任何人问起她有什么技能,第二天,连给她指派临时任务的负责人也没问。结果,她被分配到洗衣房工作,给部队领导们洗被单和军装。她自己的衣裤都是拿到渭河边去洗的,那是黄河的一条支流,河水浑浊得像泥浆。她就在河边的石头上,搓揉她的衣服。她的手上起了水泡,开了口子,一夜下来,还没愈合,第二天又裂开了。她以前没有做过这些粗活,但她不在乎,也不在乎给领导的衣服上浆熨烫。
然而,夜晚却是最难的。只要一躺到她的单人床上,盖上毯子,她就会开始做自己的梦。闭上眼睛,他就来到了她身边,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在一起,他在她的心里长大,充满了她的全身心。她愿意这样半睡半醒的时间停留得长一些,和他多待一会儿,然后才渐渐在黑暗中沉睡。当白天来临,他就褪去了,那是她甜蜜的秘密。
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想他的那种方式,就像在杜月笙身边时,想着她的革命事业,她的党。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是她的私密空间,是她的另一个世界。抬头看看四周,身边也不乏年轻的男子,他们和她一样,也是刚刚来到这里,参加革命。但是,没有人对她有任何吸引力,她自己的隐秘世界更加美好。
她把头发剪短了,剪成和这里的女性一样的发型,齐耳根的短发,这对于她来说,几乎是一次对自我的挑战。在这里,她的脸也第一次晒黑了,没多久,刚烈的北风把她的皮肤吹得干裂发红,摸上去会疼。这里的年轻女孩都喜欢扎上皮带,把腰勒得紧紧的,但是她不喜欢那样,她的上衣总是松松垮垮的,头发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剪得齐刷刷的。
晚上,她会去夜校上课,这些课是为新来的人开的。起先,她对这些课程充满期待,终于可以学习马克思主义,学习共产党的理论了。可是,去上了课才发现,在课堂上,她被问得最多的是关于上海。几乎每个学员都认为上海是个没有根的城市,居住着来自于别处的人们,他们根本都是异乡人,没有归属感的人。其实,事实并不如此,绝大多数的上海人,包括富有的阶层,在情感上依然和自己的家乡相连,他们会经常回乡探亲,扫墓,祭拜祖祠。这些学员还认为上海是一只大染缸,精神的染缸,一旦进入其中,跳进黄浦江也洗不干净。这些都是对上海的传统成见,而在这个课堂上,她就是上海的代表,所以,她学会了尽量少说话。但是,这么陈旧的观点,让宋玉花意识到,他们并不比杜月笙或者蒋介石高明到哪里去,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而已。
在其他方面,这里是进步开放的,真诚地欢迎着向往革命的年轻人。在这里,她被接受了,有了一份工作,虽然只是分配在洗衣房工作,但这是她第一次能够自食其力。她发现,和她同住一个宿舍的其他女孩也都心怀感激,她们比她年轻,和她不同的是,她们没受过多少教育。这些女孩都是刚刚参加革命,以前没接触过进步组织。相处下来,她还发现这些女孩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她们都是为了逃离原来的生活才来到了这里。一个女孩是为了逃避包办的婚姻,另一个女孩是为了躲开婆婆的虐待,还有一个女孩是因为老家被日本人占领了。她们未必是真正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但这里是她们暂时躲避的地方,在这里她们获得了自由。她们所有人,包括宋玉花在内,都在这里找到了栖身之处。
早春的一天,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欢闹的声音,她赶忙冲出洗衣房,跑出去看个究竟。她先是听到了嘹亮的歌声,接着,看见了一队学生模样的孩子,大约有二三十个男孩和女孩,戴着鲜艳的头巾,背着帆布背包,唱着节奏鲜明的进行曲,大踏步地从远处走来。
“他们是一路从重庆走过来的。”站在她身边的女孩子说道,一边用一块手帕擦干双手。
宋玉花吃了一惊:“那起码有一千里。”
“所以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啊。”女孩咯咯地笑着。
这些孩子,唱着歌,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向前迈步,在宋玉花的眼里,仿佛是一群天使,纯洁而热情,高高飞扬。那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崇高感,这种感觉,因为眼前的这些少男少女,变得非常真实,它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念,那一刻,连托马斯都被她暂时放到了一边。
回洗衣房的路上,宋玉花步履轻快,心里充满喜悦。她兴冲冲地走着,差点撞在她的小组长身上,小组长正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个信封,说:“这是给你的下一步指令。”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但愿是让我去延安,去真正的红色中心。撕开信封的时候,她的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地颤抖着。可是,当她的眼睛落到信纸上的那一刻,大脑仿佛停滞了:“陈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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