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当下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他手脚,再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是粗如儿臂。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气力再大,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队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守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干上,咬牙忍受腹中剧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时辰,到第二日晚间,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够脱困?他心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这铁笼之中?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数不缺。萧峰放怀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来瞧他,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言相劝,说道皇上宽宏大度,顾念昔日的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只是搬弄陈腔滥调,翻来覆去的说个不停,说甚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甚么“皇上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是万万不会错的,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是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地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有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调兵遣将,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我明明已无反抗之力,他随时可以杀我,又何必费这般心思?”
萧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发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吧?”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克日便发,黄河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发,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事。”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倘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罢!”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是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一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一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不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睛一看,见此人相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粘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她压低嗓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话,那是永远不会错的,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你的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读上几遍罢。”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那纸上瞧去,只见上面写着八个细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说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时,见那三人或摇折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叫了起来:“毒蛇!毒蛇!哪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昂首吐舌,蜿蜒而进,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的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中的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禀报指挥使大人,是否将萧大王移走!”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风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间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蛇掷向他的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却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使“啊”的一声大叫,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砍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一时也难以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着萧峰双足被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倒爬出来,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着萧峰站起身来,从洞中钻了出去。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将上来,竟是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声叫道:“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他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记着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喀喇一响,便从地洞中钻了上来,颏下兀自粘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但在萧峰眼中瞧来,自从识得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替萧峰削去铐镣。但那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将宝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切铁铐如切败木。
这时地洞中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然无恙,喜极流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罢!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被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人从大门中冲出去。萧峰回头一望,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石等眼见街上没有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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