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一匹马慢慢在谷底走着,寂静的山谷之间发出很大的回声,岩顶的灌木丛一动不动,枯黄的野草也纹丝不动,连天空中的云彩移动得也很慢。马在白色的道路上慢慢向上爬着。归来的正是乔瓦尼·德罗戈。
正是他,现在靠近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就是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痛苦的表情。这就是说,他没有造反,没有打辞职报告。他没有吭一声,而是把不公正抛到脑后去了,他又回到原来的这个地方。在他心底深处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高兴,因为生活没有发生剧烈变化,又可以回到原来已经习惯的生活之中了。德罗戈幻想着从长计议,再获荣光,他相信自己的时间还多得很。因此,他放弃了为日常生活进行的微不足道的斗争。他想,总有那么一天,所有的账都会结算清楚,获得应有的报答。可是,别的人追了上来,他们贪婪地急步向前,争取走在前面,而把他落到后面,对他不屑一顾。他看到他们在远处消失不见了,他有些疑惑,他又想到了原来的疑问:他是不是真的错了?如果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是不是必然会遇上很平平常常的运气?
乔瓦尼·德罗戈来到这个孤零零的城堡,就像上次九月份那天那样,就像遥远的那一天那样来到这里。只是这一次山谷对面没有另外一个军官,在两条路会合的那座桥上,没有奥尔蒂斯上尉迎面向他走来。
德罗戈这次是一个人在走路,同时在思考他的人生。他回到城堡,不知道还得在这里待多长时间,而就是在这些日子里,很多同伴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德罗戈想,同伴们更精明,但他并不排除他们实际上更优秀:这也可以是一种解释。
时间逝去的越多,这个城堡的重要性也丧失的越多。在很久以前,也许这是一个重要的驻防地,或者至少被认为是这样。现在,人员减少了一半,仅仅成为一个保障安全的阻击点,已经在战略上被排除于任何战争计划之外。现在这样维持着,只是为了不至于使边界上一无阻挡。北方的荒原上不会出现任何威胁的可能,最多也不过是一些游牧篷车会出现于谷口。那么,上面的那个城堡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德罗戈想着这些事,于下午抵达最后一个平台边缘,城堡就在眼前了。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有那么多令人不安的秘密了,说到底它只不过是个边界上的兵营,一个可笑的山间小城堡,面对最先进的大炮,它的围墙坚持不了几个小时。最好还是让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破败下去好了,反正有些垛堞已经倒塌,一个高台已经坍塌,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去修复。
德罗戈这样想着,在平地边上停了下来,观望着在围墙上那些像原先那样来回走动的哨兵。屋顶的旗帜懒洋洋地挂在那里,没有一个烟筒冒出烟来,光秃秃的平地上没有一点生的气息。
现在,生活多么乏味,快活的莫雷尔也许是第一批走的人之一,事实可能是,德罗戈或许连一个知心朋友也没有了。另外就是,天天老是那一成不变的老一套:值班站岗、扑克牌游戏、到最近的小村庄去,到那里喝上一杯,同姑娘们调笑几句。德罗戈想,这该是多么可怜啊。然而,幽灵似的阴影还在沿着黄色碉堡的四周游荡,上面依然是那么神秘,沟壕的每个角落、营房的阴影之中,到处都是这样,让人无法说清楚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来到城堡之后,他发现,很多事变了。很多人即将离开,到处都闹哄哄的。还不知道谁会走,几乎所有的军官都递交了调离申请,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忘记了过去担心的那些事。菲利莫雷也要离开城堡,他自己知道已经确定无疑,这就打乱了岗位轮换的安排。不安甚至传播到了士兵们当中,连队的大部分人需要到下面的平地,具体是哪些人,还没有确定下来。这样一来,轮班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常常到了换岗时间,小分队还没有安排好,所有的人都相信,过分谨慎实在荒唐,也毫无用处。
显然,过去的希望,等着北方的敌人打过来,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为了使这里的生活有那么一点意义的借口而已。现在,既然有可能回到民间社会,过去的那些事看来就是年轻人的狂躁,没有一个人再愿意在这里奉献忠诚,没有一个人不在山上嘻嘻哈哈胡混。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在德罗戈的同事们当中,所有的人都动用自己的各种关系,以便能够优先调离,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相信自己能够成功。
“你呢?”同事们问乔瓦尼,他们问的时候显出很同情的样子,这些人对他掩盖这一重大新闻,以便能够走在他前面,减少一个竞争对手。“你呢?”他们问他。
“我很可能还得在这里再待几个月。”德罗戈回答说。其他人都急急忙忙地鼓励他:他也应该调走,对,他也该调走,这样更合理,千万不要灰心丧气。无非就是这样一些说法。
在好多人当中,只有奥尔蒂斯没有显出什么变化。奥尔蒂斯没有提出调离,多年以来他对这些事就不再关心,驻军人数减少的消息是在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之后才传到他耳朵里的,因此他没有及时告诉德罗戈。奥尔蒂斯对新的骚动无动于衷,依然像通常那样只热心地关注着城堡的正事。
终于,离开的人真的开始走了。院子里响起车轮滚动的声响,这些车辆装载着兵营的物资,然后到各连队,将离开的人拉走。上校每次都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检阅一番,向士兵们讲几句告别的话,他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没有一点激情。
在山上生活了多年的军官们,长时间以来几乎天天都面对着城堡斜坡北面的荒野,天天都在无休止地讨论着敌人会不会发动突然袭击。在这些军官当中,很多人面色高兴地要离开这个地方,傲慢地向留下来的同伴们使个眼色,然后向谷底走去,骄傲地挺直腰杆骑在马上,离开他们原先的驻地,连头也不回,径直离去,对他们曾经供职的城堡不再看最后一眼。
唯一的例外是莫雷尔。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在中心庭院里,离开之前,他和与他一起走的这个小分队需要向司令上校致敬。他放下军刀,面向上校,眼放明光,下口令时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德罗戈背靠在墙上,观察着这一场景,当这位朋友骑着马向出口走去来到他面前时,他很友好地向他笑了笑。也许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了,乔瓦尼将右手抬到帽檐,规规矩矩地向他敬了一个礼。
然后,他回到城堡的门厅,即使是夏天,门厅里也很凉快。这里,一天比一天显得冷清。他想到,莫雷尔也走了,这时,因世上不公而造成的那道伤口突然之间开裂,使他疼痛难忍。乔瓦尼去找奥尔蒂斯,后者正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他迎了上去,来到他身边时说:“少校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德罗戈。”奥尔蒂斯停下脚步回答说,“有什么新闻吗?还是想从我这里了解点儿什么?”
德罗戈确实是想从这位少校那里了解一件事,那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并非急事,但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翻腾了好几天。
“对不起,少校先生。”他说,“四年半之前,当我刚刚来到这座城堡时,马蒂少校曾对我说,只有愿意留在这里的人才留下来,您还记得吗?如果一个人想要离开的话,他完全可以随意离开,这您还记得吗?您还记得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吗?根据马蒂所说的,我只要去检查一下身体就可以了,而且这也只不过是个形式上的借口,他只是说,不然会让上校感到有点儿烦。”
“是的,我隐隐约约记得有这么回事。”奥尔蒂斯说,脸上露出一点点厌烦的神情,“可是,对不起,亲爱的德罗戈,我现在……”
“少校先生,只要一分钟……为了不至于弄得大家不愉快,我同意留下来待四个月,您还记得吗?可是,如果我想走的话,我就可以走,不是吗?”
奥尔蒂斯说:“我懂了,亲爱的德罗戈,可是,您并非唯一的一个……”
“这就是说,”德罗戈猛然打断了对方,“这就是说,所有这些都是谎言?这就是说,并不是说我想走就能走?所有这些谎言都是为了让我好好听话,是不是这样?”
“噢,”少校说,“我不认为是这样……您不要这样想!”
“少校先生,不要对我说不是这样。”乔瓦尼口气很重地说,“您无非是想让我相信,马蒂说的是真话,是不是这样?”
“我的遭遇也是一样,几乎一模一样。”奥尔蒂斯说,尴尬地低头看着地面,“当时我也想,会有光明前程……”
他们来到一个大走廊停了下来,他们的声音可悲地在墙壁之间回响着,因为这里的墙壁光秃秃的,而且这里没有一个人。
“这就是说,所有的军官到这里来并不是自己要求来的,对不对?所有的人都是像我一样被迫留下来的,难道不是这样?”
奥尔蒂斯一言不发,用军刀的尖漫不经心地在石板裂缝间挖着。
“那些说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人都是在撒谎,是不是这样?”德罗戈依然不依不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敢于戳穿这一切?”
“或许并不完全像您说的,”奥尔蒂斯回答说,“有些人确实想留下来,这样的人很少,这一点我同意,但有人……”
“哪一个?您说说看!”德罗戈很激动地说。说完他又突然压住怒火,平静地说:“噢,对不起,少校先生。”接着加了一句,“自然,我不会想到是您。您知道人们是怎么谈起这些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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