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荷西与我逃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忙忙的跑去电信局挂越洋电话给公公婆婆,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平安了。“母亲,是我,三毛,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一定受了惊吓。”我在电话里高兴的对婆婆说着。
“……难道你没有吓到?什么?要问爸爸,你不看报?是,我们不在沙漠了,现在在它对面……怎么回事……。”荷西一把将话筒接过去,讲了好久,然后挂上出来了。
“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讲给她听,她开始怕了。”
“摩洛哥人和平进军天天登头条,她不知道?”
“真可怜,吓得那个样子。”荷西又加了一句。“可是现在都过去了她才吓,我们不过损失了一个家,丢了事情,人是好好的,已经不用急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个连家具出租的美丽小洋房,马上又挂长途电话去马德里。
“父亲,我们的新地址是这个,你们记下来。在海边,是,暂时住下来,不回西班牙。是,请母亲不要担心。这里风景很好,她可以来玩,先通知我们,就可以来。是,大概二千多公里的距离,乔其姐夫知道在哪里,你们看看地图,好,知道了,好荷西在讲电话,我在一边用手指划灰灰的玻璃,静静的听着。等荷西挂上电话推门出来了,我才不划了,预备跟他走。
“唉,三毛,你在玻璃上写了那么多‘钱’字做什么?”荷西瞪着看我划的字,好新鲜的样子。
“中西的不同在此也。嘿嘿!”我感喟的说了一句。“中国父母,无论打电话,写信,总是再三的问个不停——你们钱够不够,有钱用吗?不要太省,不要瞒着父母——你的家里从来不问我们过得怎么样?逃难出来也不提一句。”说完这话,又觉自己十分没有风度,便闭口不再噜苏了。
那一阵,所有的积蓄都被荷西与我投入一幢马德里的公寓房子里去,分期付款正在逼死我们,而手头的确是一点钱也没有,偏偏又逃难失业了。
在新家住下来不到十天,我们突然心电感应,又去打电话给马德里的公公婆婆。
“有什么事要讲吗?”荷西拿起听筒还在犹豫。
“随便讲讲嘛,没事打去,母亲也会高兴的。”“那你先讲,我去买报纸。”荷西走出去了我就拨电话,心里却在想,如果打去台北也像打去马德里这么便宜方便,我有多高兴呢!
“喂——”娇滴滴的声音。
“妹妹,是我——”
“三毛——阿!”尖叫声。
“妹妹,我要跟母亲讲讲话,你去叫她——。”“何必呢!你们下午就面对面讲话了,我真羡慕死了,她偏偏不挑我跟去。”
听见妹妹突如其来的惊吓,我的脑中轰的一响,差点失去知觉。
“妹妹,你说母亲要来我们这里?”
“怎么?早晨发给你们的电报还没收到?她现在正在出门,十二点的飞机,到你们那儿正好是三点半,加上时差一小时……”
小妹在电话里讲个不停,我伸头出去看荷西,他正在一个柱子上靠着看报。
“荷西快来,你妈妈……”我大叫他。
“我妈妈怎么了?”唰一下就冲到话筒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现在……”我匆匆忙忙挂下电话,语无伦次的捉住荷西。
“啊!我妈妈要来啦!”荷西居然像漫画人物似的啊了一声,面露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是偷袭,不算!”我沉下脸来。
“怎么不算?咦!你这人好奇怪。”
“她事先没有通知我,这样太吓人了,太没有心理准备,我……”
“她不是早晨打了电报来,现在一定在家里,你怎么不高兴?”
“好,不要吵了,荷西,我们一共有多少钱?”我竟然紧张得如临大敌。
“两万多块,还有半幢房子。”
“那不够,不要再提房子了,我们去公司借钱。”捉了荷西就上车。
在磷矿公司设在加纳利群岛漂亮的办公室里,我低声下气的在求人。
“这个月薪水我们没有领就疏散了,请公司先发一下,反正还有许多帐都没有结,遣散费也会下来,请先拨我们五万块西币。”
在填支借表格的时候,荷西脸都红了,我咬着下唇迫他签字。
“三毛,何必呢!两万多块也许够了。”
“不够,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她来度假,我要给她过得好一点。”
领了钱,看看钱,母亲正在向我们飞来,我们却向超级市场飞去。
“这车装满了,荷西,再去推一辆小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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