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他不以学者之身进教会,他肯定毕生不得跻身高级神职,充其极不过在偏僻乡村和城市贫民窟当个默默无闻的副牧师,朝夕奔忙,了此一生——不过这也许另具一种高尚品格,可以称之为名副其实的宗教吧,对于一个已追悔过去、天良发现的人,更不失为一条涤净灵魂污浊的道路。
他坐在那儿固然一副孤单寒酸相,但是这种有益的启示展现了他的新思想与旧意图之间的强烈对比,使他深受鼓舞。无妨说,以后若干天,他终于对以往十二年中占了大部分时间的求知生活做了彻底的清算。不过,此后相当一段时间,他却无所作为,停滞不前,没有把新理想积极向前推进,而是一天到晚在邻近村子就地忙着錾墓碑、镌碑文之类零活儿,甘心让六七个庄稼汉和老乡把他当个被社会甩掉的失败分子、卖不出去的废品,赏脸跟他打打招呼。
他的新意图也夹进了对人的情趣(连四大皆空。舍身殉道的人物也难免有对人的情趣),而这又是苏的来信一手制造的,信封上有个新地点邮戳。显然她因挂念他才写信,对自己究竟干什么语焉不详,只讲了通过什么考试,取得女王助学金,即将去麦尔切斯特一所进修学校上学,以取得她选择的职业所必备的资格云云——说实在的,她之做这样的选择不无他一份功劳。麦尔切斯特有所神学院;麦尔切斯特又是恬静宁谧的地方,差不多处处充满基督教气息,令人尘虑顿消,心旷神。冶,在那样的地方可没有卖弄世上风行的学问和聪明的地盘;他现在有心舍己为人,在当地或许比他所缺少的才华更受人尊重。
他在基督堂时专心致志于一般古典著作,对神学有所忽视,现在当然须在这方面补读才是,不过他也不能不继续干自己那行。那么到稍远的城市找职业,同时把这项读书计划付诸实现,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至于说他因新地方所引起的对人的情趣过于浓厚,究其所以,苏难辞共咎,因为她恰在此时兴此事端,比之以往,就更不相宜。就他本身而言,与此有关的伦理道德方面的矛盾性质,他并非视而不见,不过他又承认人类固有的弱点在所难免,他希望做到能在朋友和表亲关系范围内爱她就好。
他考虑今后这样划分自己的岁月:三十岁开始自己的传教事业——这个年纪对他颇有吸引力,因为先圣①就是这个年纪头一次在加利利开始布道。这样他既可以有充裕时间潜心研究,又能靠手艺赚到足够的钱,以备他日支应在神学院修完各学期的必修课。
①威廉·佩利(1743—1805),英国神学家。约瑟·巴特勒(1692—1752),英国神学家。
圣诞节来了又过去了,苏已到麦尔切斯特入学。然而对裘德来说,这恰好是一年里顶难找到工作的季节,于是他写信给苏,表示大概得推迟个把月才能到麦尔切斯特,因为到彼时天就长了。她随即表示同意,不过这又叫他后悔不迭,不该提那个意见——显然她拿他不当回事儿,虽说她压根儿没对他那晚上到她那儿,之后又偷偷溜走的古怪行为加以责备。她跟费乐生的关系,她也压根儿只字不提。
但是没想到她又来了封情真意挚的信。她告诉他,她觉得很孤独、很忧伤。她讨厌她呆的地方,它比她当过圣器设计师的地方还糟,比什么地方都糟。她感受不到一丁点友爱之情。他能不能马上就来呢?——不过就算他来了,她也只能在限定时间内跟他见面。她认为学校种种规定太严,与自己格格不入。原来是费乐生先生力促她到这地方,早知如此,她当初决不会听他的话。
显而易见,费乐生的求婚过程不见得一帆风顺。裘德因此而幸灾乐祸地感到高兴。于是他束装就道,前往麦尔切斯特,心情比前几个月轻松多了。
他的生活至此翻开了新篇,所以特意要住不卖酒的旅馆,结果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找到一家,门面不大,条件合适。吃了点东西,他就出了旅馆,在冬日阴凄的光芒下走上市桥,转个弯,朝大教堂的界园走去。那天雾濛濛的,他在那座在英国以精美绝伦著称的建筑学杰作的围墙外止步不前,举目观赏。气势恢宏的大教堂的屋脊分明可见,其上塔楼身影则越往上越模糊,最后塔尖就在飘动的雾中隐没。
街灯这时亮起来了,他转到大教堂正西面,走了个来回。那儿堆放着很多大块石头,说明大教堂正在进行全面修复或大面积整修,他感到这是个好兆头。他现在信仰里的迷信色彩很浓,以为这正是统驭万方的神明力量有心预先安排,以便在他等着从事更高一筹的劳动时候,先把他熟练的那行的大堆活儿给他干。
他不由得想到那姑娘,她目光莹澈,前额广洁,额上乌发堆云,洋溢着欢快活泼的青春气息;她顾盼之间,自然流露着明亮的温柔,令人心醉,那意态叫他想起看过的西班牙派铜版画上的女郎。她这会儿离他站的地方够多近啊,想到这里,一股暖流通过了他的全身。她就在这儿啊,绝对在这界园之内啊,就在正对大教堂的西前脸的房子中间的一座里边啊。
他顺着宽阔的石铺甬道向那座十五世纪的古老壮观的大楼走去。它原先是王宫,如今成了进修学校,上面装有直棂窗和横槅窗,楼前是大院,围墙把外面的道路界开。裘德开了界园大门,走到楼门,打听他的表亲,人家把他轻手轻脚引进接待室。几分钟后,她进来了。
虽然她到那地方为时甚暂,但与他上次所见大为改观,以往轻快活泼的风度完全不见了,原来的切娜多姿转为板滞生硬。往常她对习俗虚与委蛇,巧妙周旋,绝不形诸词色,此时也同样见不到了。然而她又不完全是那位写信召他前来的女人。那封信显然是她一时冲动,不暇细择,仓促落笔的,过后一想,又有点后悔莫及,而她之作如此想,恐怕跟他前次自己造孽、丑态百出大有关系。想到这里,裘德不禁方寸大乱。
“苏,你不会因为我上回到你那儿那个狼狈样——又那样不要脸地溜掉,把我当成堕落的坏蛋吧?”
“哦,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不那么想呢!你已经跟我说了怎么回事,说也说够了。我的亲爱的裘德,我希望从今以后再不会对你高尚的情操发生怀疑啦!你来了,我多高兴啊!”
她穿着带小花边领子的深绛色长袍,这件衣服做得朴实无华,恰好紧裹住她那苗条的腰身,分外显得淡雅宜人。她以前头发是按通行样式梳的,现在紧紧绾成个髻,整个神态表明她是个经过严厉纪律约束与调教的女人。但纪律无法管到她内心深处,潜在的灵性依然放出光芒。
她款款走过来,姿态美妙。裘德本来心急火燎地要吻她,但感到她不大会让他吻,他们只能守着表亲规矩,不可逾越。他的确看不出来苏有哪一点把他看成情人的迹象,或者以后会这样。既然她已了解他的最差一面,就算他有权得为情人,那也办不到了;不过这也有好处,可以促使他的决心下得越来越大,一定把他的一团糟的婚姻状况向她说个明白,而他先前所以一再延迟,就是因为实在怕失去同她相处的无穷乐趣。
她跟他一块儿走到市内,一路上谈个不停,无非是些闲杂话。裘德说他想买件小礼物送她,她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表示她实在饿得慌。她们在学校只靠那么点津贴过日子,她这会儿极想得到的礼物就是把正餐、茶点和晚餐并起来,大吃一顿。裘德把她带到一家小客店,凡能上桌的东西都要到了,其实也没多少样。不过屋子里没人,倒给他们提供了称心的促膝交谈的机会。
她给他讲了那阵子学校的状况:简陋的生活条件,从主教区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同学,各色人等,良莠不齐,以及她如何一大早起床,在汽灯下用功。说话时带着年轻人初次尝到从未经过的约束而引起的满腹牢骚。他只是听,一声不响;不过他特别想知道她跟费乐生的关系,这方面她什么也没提。在他们吃个不停的中间,裘德一时动情,把手放在她手上,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柔软的小手上,掰开他的指头,不动声色地细细察看,仿佛它们是她正要买的手套的指头部分。
“裘德,你手真够粗的,对吧?”她说。
“对啊,你要是手指头天天抓锤子、凿子,也要这么粗啊。”
“我可不是不喜欢这样,这你明白。我认为一个人因为干活,手指头那样粗,你一看就觉着多高尚……好啦,我到了这个学校,心里还算高兴。两年一过,你就看见我独立到了什么程度!我的毕业成绩一定相当不错,费乐生先生要利用各方面关系,替我弄个大点小学教。”
她终于接触到这个话题。“我以前有点怀疑,有点不放心,”裘德说:“他待你这么热乎,怕是想跟你结婚吧。”
“别这样瞎七瞎八好吧。”
“我看他准是提过啦。”
“就是提了,又怎么样?他那么老大不小的。”
“哦,得了吧,苏,他年纪还不算大。我知道我瞧见过他干什么来着——”
“总不是吻我吧——这我敢打保票!”
“不是。不过他拿胳臂搂着你的腰来着。”
“哎——这我倒记得。可是我当时不知道他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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