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场回来以后,贺铭越来越感到政治空气不对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形成了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的制度,而且是雷打不动。在大学里读毛主席著作,尽管有很多形式主义的东西,但还可以理解,因为毛泽东思想是统帅一切的指导思想,它的确是一座知识宝库,是一套百科全书,值得学习的内容很多很多,贺铭对毛主席的哲学和军事著作就很感兴趣。可是近来部队却抓起了大学特学林立果讲用报告的热潮,大有盖过学毛选的势头。贺铭嗅到一股暴风雨欲来的气息。他对有人让他向林部长一伙人表忠心的暗示置若罔闻,与这伙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因此,对玉兰没当上副科长虽有不平,但不遗憾,甚至还有几分庆幸。所以当她发泄怨气时,贺铭给她讲了“宋子双盲”的故事。
“相传春秋时期,宋国有户人家,父子两人因祭神不诚,不幸相继失明。后来楚国攻宋,宋败。楚王屠城,因父子俩是盲人,得以幸免。”“这个故事与我调不调沙河风马牛不相及,真是莫名其妙。”“搜书风波时,你不是给我讲过塞翁失马的成语吗?”“‘宋子双盲’与‘塞翁失马’意思相近,前者与政治有关;后者则与日常生活有关。当前政治风向不稳,你没受重用未必不是好事儿。退一步想,素梅不是别人,她来当副科长对你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是也让你改飞三叉戟飞机吗,把握住契机,把三叉戟飞好比什么都强。别生闷气了,集中精力改装,争取早日成为三叉戟飞机的女机长。”姚玉兰对贺铭的话似懂非懂,可早日成为三叉戟飞机的女机长,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
张志敏又抽烟,又好酒,对茅台更是情有独钟,每次到贵州出差,总要托人买几瓶带回来。逢年过节或有什么喜庆事儿都要喝几杯,喝酒时往往拉贺铭、姚玉兰两口子作陪,贾云走后,有时又邀宋秀敏参加。俞素梅调回西郊机场任副科长后,为了庆贺,张志敏要在家里摆庆功宴,准备请上述三位常客。俞素梅开始并不同意这时请客,怕刺激姚玉兰。“这时请玉兰不好,我当副科长她肯定有想法,这时请她喝酒不等于往她她伤口上撒盐吗?”“你们女人就是小肚鸡肠,我看玉兰不是这种小心眼儿的女人,你不要庸人自扰,自寻烦恼。”结果,席间俞素梅姚玉兰之间相安无事,看不出丁点儿隔阂,张志敏与贺铭之间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口水战。
贺铭不能沾酒,三杯过后话就开始多起来:“张副团长,你不仅立了二等功,听说不要高升,要当空司航行局的副局长。你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官运亨通啊!”“这只是司令随便一说,八字儿还没有一撇呢!”“司令的随便一说也是圣旨,你就准备走马上任吧!不过你这功、这官儿,你不觉得来得太容易了吗?”一听这话,姚玉兰用脚使劲儿踢他,急忙岔开话题:“小宋,贾云不在,你该代表他敬张副团长三杯酒,表示祝贺。”姚玉兰一提到小宋,贺铭的话马上跟了过来:“小宋,贾云不在,你的眼睛更应该睁大点儿,放亮点儿,小心上当受骗走眼看错人。”“贺铭,你小子今天吃错药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阴阳怪气儿的。”这时,该轮到俞素梅踢张志敏了。“好啦,我不喝了,也不说了,省得败了你的兴。不过有句话还是要说,你们大概听说过‘中南海的风怎么刮,西郊机场的草就怎么动’这句话吧?那么我奉劝各位,仔细观察观察西郊机场的草,最近是怎么动的。”说完拉着玉兰离开了张志敏家。
望着他两口子的背影,张志敏所得一拍筷子不吃了,宋秀敏坐在那里不知走还是留下。酒桌上小宋尽管一句话也没说,但贺铭的酒话对她触动很大,近一年来发生在她身边的许多事情,使她感到迷茫,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到底哪些地方不对劲儿,她又没弄明白。“张副团长,别生贺干事的气,他们政治干部神经过敏。不过他的疯话也许有点儿来头,我们多注意点儿就是了。”宋秀敏安慰过张志敏后起身告辞。俞素梅一面收拾桌上的残局,一面埋怨志敏:“你今天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跟吃了枪药似的。小贺还不是为你好,怕你飘飘然,怕你跟人跟得太紧犯错误。”“你胡咧咧啥,我跟谁了?我跟党!”
好朋友之间斗气斗不长,不出三天张志敏与贺铭又和好如初。
不久,俞素梅、姚玉兰等人的改装训练开始了。她们在张志敏的精心带飞下,训练进行得非常顺利,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完成了所有的改装课目。这时的姚玉兰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为了改装她没告诉任何人。
1971年5月18日,姚玉兰住进了空军总医院妇产科,她的第二个孩子要隆重了。这次生下的是个女儿,名叫贺叶青。
9月中旬的某一天,姚玉兰早起跑步时,发现西郊机场格外寂静,没有一个连队出操,单独晨练的人也很少。更令她吃惊的是,全副武装的陆军部队不知为何开进了机场,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接管了全部哨兵岗位。她往常的跑步路线是从家里出发,出机场北小营门,沿着通往香山的公路向西跑1500米左右,到机场跑道北头进机场后再跑回家属宿舍。这天姚玉兰刚跑到北小营门儿,没见到平时很熟悉的战士,却被一脸杀气的陌生的持枪陆军士兵拦住了:“站住!机场里的任何人一律不准外出!”“为什么?”“这是命令!”姚玉兰向哨兵靠近了一步还想问,马上遭到训斥:“站住,赶快离开他端起自动步枪,枪口对准了她。无奈,姚玉兰只好收住脚步往回跑。路上遇到的人,个个脸上布满疑云。她加快脚步赶紧回家,这时贺铭、保姆都已起床,只有苗壮、叶青还没醒。她把所见所闻告诉贺铭后问:”陆军关空军的禁闭,你说说这到底为啥?今天我们还上不上班?”“上班,我们又没做专心事儿,怕啥?肯定是我们师或者是空军出了大问题,而且与飞机有关。否则中央不会派陆军接管机场。甭紧张,说不定这还是天大的好事儿呢!”“会不会是你说的那些人出事儿了?”“可能性很大。”
当天,总政工作组接管了西郊机场的全部领导权,机场被关闭,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出不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也进不来。这些天,最难过的人是俞素梅,因为张志敏最近一直执行林副主席的专机任务,至今没有回来,是不是他们出事儿了?这种死不见尸、生不见人的折磨令俞素梅又添上缕缕白发。京剧传统剧目中有一出《一夜白须》,又叫《文昭关》的戏,讲的是“伍子胥过昭关”的故事。伍子胥为了过昭关,彻夜辗转难眠,由于过分忧虑、焦急,一夜之间竟然须发全白。不曾想俞素梅也遭遇到与伍子胥同样的命运。
俞素梅与姚玉兰同在一个空勤灶用餐,同在一个办公室上班,同在一个家属区,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出于工作组的戒律,两人只能用眼神交谈,姚玉兰从俞素梅的眼中读懂了她心中的悲苦与忧伤,素梅也从玉兰的眼中体会到了她的关切与怜爱。
有一天刚上班,俞素梅被一名工作组的成员叫走了,临走时她深情地望了姚玉兰一眼,玉兰则低头不敢看她。半个小时后,姚玉兰也被带到了工作组办公室,俞素梅在场。姚玉兰一进门儿,工作组的负责人便对俞素梅说:“你有什么交代的,就在这里对姚玉兰同志说吧!”“玉兰,志敏啥时能回来,能不能再回来,都说不准。我也要走了,何时能回来也不知道。姥姥带个孩子不容易,要是有什么事儿就麻烦你照应点儿。我与志敏的事儿先不要告诉他们,就说我俩出差去了。”姚玉兰本想安慰她几句,但被工作组负责人制止住了,他对姚玉兰交代:“你现在去她家,挑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送到我们这里来。她家人要问的话就说俞素梅出差用,千万不要多说。”姚玉兰还是没勇气用眼直视俞素梅,急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俞素梅被隔离审查后,家里只有她60多岁的母亲带着刚满6岁的外孙继飞,沉重的家庭负担压得老人喘不过气来。女儿女婿去向不明,长久不归,老人为牵挂他们,常常是以泪洗面,彻夜不眠。机场里她最熟悉的人是玉兰,所以三天两头找她打探消息。关于张志敏与俞素梅的情况有些姚玉兰也不清楚,知道的情况也不敢告诉她老人家,只能骗她:“姥姥,他们俩都在外执行重要任务,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玉兰,你别哄我,我最近眼皮总跳,心也发慌。这些天,机场里来了那么多扛枪的,还有机关枪、高射炮,还不许我出去。你们部队准是出大事儿了。志敏和素梅不回家是不是与大事儿有牵扯?”老人眼睛不花,心也不糊涂,要想糊弄她不是件容易事。“姥姥,这一段时间机场在进行军事演习,没发生什么事儿,您老别担心,张副团长和素梅真是外出执行任务了。”姚玉兰这番善良的谎言使老人将信将疑,她没再刨根问底。
姚玉兰回到家的时候,苗壮和叶青还在睡午觉,她低下头久久凝望两个小家伙的脸蛋。不知何时,贺铭悄悄来到她的身后,左手搭在她的左肩上,目光也聚焦在两张可爱的小脸上。此时,一股强烈的爱的暖流在姚玉兰身上涌动。有母爱、父爱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啊!想到自家孩子的幸福就联想到素梅孩子的不幸。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转眼家破人亡。“哎!真是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啊!”姚玉兰深深感叹道。
1971年年底,贾云回到了西郊机场,并恢复了飞行。他一放下行李就来到姚玉兰家打探宋秀敏的消息。姚玉兰也不了解宋秀敏的具体情况,只有开导和安慰他,让他不要过度伤感。经姚玉兰的一番劝慰,贾云心里悄悄轻松了一点儿。
一天上午,姚玉兰被叫到师会议室开会,参加会议的共20多人,有机关的参谋干事和几名科长,也有从三个机场来的基层干部。其中女同志只有三人,除姚玉兰外,另两名来自沙河机场卫生队,都是医生,一名姓曾,一名姓沙,都是30多岁。主持会议的是总政工作组的副组长,他是总政保卫部的一名处长,姓赵。人到齐后他便宣布开会。“同志们,为了彻底揭发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行,彻底查清与林彪反革命集团有牵连的人和事,彻底肃清他们的流毒和影响,中央决定成立空军专案组。空军专案组下设若干小组。第一专案小组负责我们师的专案工作,地点设在南苑机场招待所,由我兼任小组长。”接着他宣布了分工情况。姚玉兰与两名女医生负责审查的对象,竟是从中央专案组转过来的俞素梅和宋秀敏,姚玉兰还是这个专案小组的组长。姚玉兰一听,心里一惊,怎么这么安排?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工作组是不了解我与她俩之间的关系,还是有意考验我的阶级立场和革命意志?总之这是一项自己极不胜任的工作。农村“四清”时,自己与右派谈话都发憷,何况审查情同手足的好姐妹。要自己去“审”她俩,脸没法儿抹开,心也硬不起来,与她们的界限更是没法儿划清,这任务决不能接。可怎么和工作组说呢?找什么理由推辞呢?玉兰想到贺铭,他点子多,先回家找他商量,没准儿他有什么好主意。
中午回到家里,姚玉兰把自己不愿去专案组的想法告诉了贺铭,让他找推辞的理由。“不仅你接到了棘手的任务,我也是。工作组让我参加师材料组,负责搜集整理林彪及其死党在我师的罪行材料,这也是件苦差事,但不好推脱。这本是工作组对我们的信任,他们是经过认真调查,反复研究酝酿后,才慎重决定的,所以只有勉为其难了。”“我与你不同,整材料虽苦,但对你来说并不难。而我就不同了,我面对的是素梅与秀敏啊,她们要是一哭,说不定多比她俩哭还厉害呢,我天生不是整人的料,干不了‘专政’工作。”“我的意见,专案组你还是去的好。我估计工作组之所以让你负责她们两人的专案,就是看中了你与她们俩感情深厚的优势。她俩在你面前,没有心理压力,不会产生逆反心理,不会有抵触情绪,这便于把她俩的问题尽快搞清楚。所以你去负责她俩的专案工作,对她俩也有好处。最起码你不会搞极‘左’的那一套,不会制造冤假错案。”
听罢贺铭的话,玉兰想开了些。第二天上午,她与其他20多名专案组成员乘车来到了南苑机场招待所,开始了一段极有戏剧色彩的生活。
南苑机场始建于1910年,清政府在这里试制飞机,修建简易跑道,是中国的第一个机场。1913年9月,北洋军阀在这里创办了南苑航空学校,购入法国飞机,扩建跑道,这也是中国第一所正规的航空学府,南苑机场从此得名。侵华日军、国民党空军都先后使用过该机场,解放后这里成为人民空军的重要基地。历史有时也会开玩笑,谁也不会料到,这座中国第一机场,六十年后会上演女飞行员审女飞行员的尴尬一幕。
招待所位于南苑机场的东部,紧靠家属区,是一幢坐北朝南的二层楼房。专案组在二层,专机师的13名审查对象全拘禁在这里。俞素梅与宋秀敏被囚禁在最靠南头的两间房子里,两名医生分别与她俩同处一室,以便监视她们的行动。姚玉兰单独住在东头靠中间的房子里,这也是她这个专案小组的办公室。
专案组成员进驻招待所的第一天,即开始阅读被审查对象的所有资料,包括本人在中央专案组审查时期的审问记录,本人的交代材料,旁人的揭发材料,中央专案组的初步结论等等。
姚玉兰到南苑后的第一个早上,就穿着蓝色毛衣毛裤准备到室外跑步。走到二楼楼梯口,发现多了一名持枪站岗的警卫,她下楼时,警卫请她出示证件。总政工作组给专案组的每一名成员发了出入招待所的特别工作证,没有此证件任何人不得上招待所的二楼。姚玉兰回房取来证件后,警卫才准许她下楼。一看二楼加岗,姚玉兰心里明白了,被审查的对象已秘密押到招待所。俞素梅和宋秀敏在夜里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她们很快就要进入各自扮演的角色之中了。
北方冷飕飕的寒风吹得姚玉兰直嗑牙,她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身上仍是冷冰冰的,怎么也热不起来。风大加上心里有事儿,她只跑了2000多米就回到了招待所。
是演员总得登台,身为专案小组的组长总要与被审查对象见面。上午8点半,姚玉兰在自己房间里准备好学习文件,摆放好桌椅,而后让她的两名副手将俞素梅与宋秀敏带来,按照计划开始上学习班的第一课:学习中央有关文件,传达相关政策。尽管姚玉兰在心中早已为久别的俞素梅和宋秀敏设计了许许多多倒霉的形象,但当她俩走进房间站在她面前时,还是让她大吃一惊。特别是俞素梅,她不仅没有了半点女飞行员的飒爽英姿和妩媚风采,连年轻女人的容貌和身段都看不到了。原本乌黑油亮的秀发已经花白干枯,高挑挺拔的身躯已经佝偻瘦削,明亮有神的双眼已经混浊呆滞,红润洁净的面颊已经灰白粗糙。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一丝生机与活力。要不是一进门儿见到姚玉兰的瞬间,她的双眼陡然亮了一下,姚玉兰还以为她已经痴呆了。这哪儿是当年叱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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