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听那些加重赋税、强夺钱粮的故事半信半疑,毕竟月归城几乎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模范府城,被压迫的穷人倒是第一次见。她身体稍稍前倾,问道:“确有此事?”
“通判,通判大人,”难得刮了胡子的老头哆嗦着跪下去,连连磕头,“没有,没有这样的事情,都是我瞎编的。”
不过一日就改了口风,白树生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老头,连他老伴都跪下声称自己偷税漏税删改记录,怕被人发现所以污蔑官兵抢粮。白树生是佐陵卫的六品百户,从没纳过税,也搞不懂偷税漏税如何偷到自己没钱买饭吃。
他转身对着老头喊道:“是不是有人威逼你们改口?你说,是谁,我这就把他抓来!”
“不是不是,就是我们自己撒了谎,是我们自己造了孽,”老头抖得如同筛子,“通判大人开恩啊。”
白树生头一次感到这样生气——应该算第二次,上次是廷争告诉他出身。他一甩袖子便往外走,撞到了看热闹入迷的衙役,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他走到屋外,等候的孔珧望见他的神色便知道他要做什么,急忙上前拦住。
“我又不是阿策,不会做什么傻事。”
孔珧心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但他还是好声好气说道:“我们会查明真相的,冲动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最好等着老夫妇出来,看一看有无旁人接触他们。”
白树生知道他说的在理,但是一身的火气没处发泄,便提了剑继续向外走。孔珧赶忙拦住,白树生叹口气道:“我就想打几只兔子。”
“只有兔子?”
“有野鹿也能打。”
夜深,孔齐辉命令下人关上了窗户,然后吹灭了灯,躺到榻上。夫人离家去城外的寺庙为新人祈福,留他一人独守空床,还有些寂寞。他手指揉搓,背星宿的名字企图入睡。
也不知明日的早饭会不会有茶碗蒸,最好是加了蒸鱼豉油的,辅佐以小米辣,鲜香扑鼻。
想着想着他就有些饿了,起身点了一盏烛台,披上外衣准备出门。
门却自己开了,好似是被一阵风吹开的,但是孔齐辉记得他反锁了房门,以防孔璋他们半夜喝醉了酒胡闹。吃茶碗蒸的念头瞬间消散,他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想要将门关上,却被一阵无形的阻力挡住,下一秒浑身都不能动弹,好似是被鬼缠住。
鬼压床。
不不不,这得叫鬼压地上。孔齐辉试图转动脑袋,但是一阵笑声传来,吓得他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余光扫到了一个飘忽而过的黑影,身穿着十多年前流行的罗裙,头发披散看不清容貌,但是凭借凹凸有致的身材可看出,这是个标致的女鬼。
孔齐辉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因为这个女鬼,穿着他的妾室最喜欢的那件青色水袖裙。
“慕青?”早已知道这世上有鬼魂存在,孔齐辉大胆地唤他去世的妾室的名字,“慕青,是你回来了吗?”
女鬼并不作声,孔齐辉回头看去,她已经坐到了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椅子前,斜靠着椅背仿若夫君就在身侧坐着,他们在招待远方来的客人,听客人夸赞夫妇恩爱。孔齐辉有一瞬间想走上前去,拨开她缭乱的头发。
他真的上前了两步,但好似被无形的障碍挡住了去路,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说道:“你知道吗,阿珧迎娶了公主殿下,实在是光宗耀祖。他长大了,越来越像当年的你,小心翼翼地遵从着一切规则,每件事都要做得完美,生怕做错了什么遭到责罚,遭到厌恶。我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他不听,胆子还是这样小。”
女鬼仍旧不说话,但是扬起了下巴,好似在质疑他这句话是不是发自肺腑。毕竟街上都说,孔侯爷偏心偏得大黄狗都能看出来,庶出的小子当了驸马爷还要看哥哥们的脸色,肉都不敢多吃一口。
“慕青,我常常想,你若是当年,没有因为一封家书回娘家,若是我多派人保护你,是不是就不会染上疫病,来不及送回月归城便走了……”孔齐辉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若是你还在,阿珧也许会活得轻松一些……”
女鬼发出一阵凄惨的笑声,还夹杂着沙哑的嘲讽的语句。孔齐辉听了几遍,听出她在重复“疫病”二字。
“我知道不是疫病,得病而死的人,脖子上怎么会有那么深的刀伤……”孔齐辉长叹一声,说道,“我至今没有告诉阿珧真相,你说过,要保护他,让他如常人一般长大。你我初遇的时候,我帮你逃过入魔者的追杀,也应许过你一生平安。但我没能实现承诺,是我的过错,是我的错。”
一声响动,女鬼站起来,开口却是爽朗的男声:“刀伤?如何来的刀伤?”
孔齐辉眼泪快要掉下来,听见这声立刻缩回去,愣愣问道:“你,你是?”
“伏灵司千户戎策,冒犯了,”戎策从怀里摸出两颗犁,吭哧咬了一口,“路上赶得紧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不知道侯爷房间里有没有点心,桃酥、蜜饯的都行。唉,我瞧见葡萄干了,不劳烦您,我自己来。”
孔齐辉目瞪口呆看着穿着一身女装的年轻男人去橱柜里端了一碟西域葡萄干,然后翘着腿坐在他的书桌前往嘴里扔吃食。他听说过孔珧的上司里有一位仗着自己有阴阳眼,还是国舅爷的义子,因而做事不拘小节之人,但没想到他竟然敢在二品侯爷的卧房里大摇大摆吃一两银子一盒的干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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