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吸了吸鼻子,眼睛还红得跟兔子一样,“我不要春娘做手工了,春娘的手都冻裂了,都是血,丝线都染红了。”他因哭狠了岔了气,止不住地打嗝。
他抓着女子的手坐到床沿,从枕头底下摸出药,给她涂上。一边打嗝,一边给她涂药,柔软的指尖沾了药膏一圈圈,小心翼翼绕着皲裂的冻疮打转,“如果我以后做了郗王,我要买一屋子的炭,烧起炉火,让春娘的房间一年四季都暖烘烘的,春娘的手就不会裂开了。”
女子被逗笑了,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从背后抱着他,秀丽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摇着他,“好啊,我的小王子以后要做郗王,给春娘一间最温暖的的屋子。”
可后来,兵戈烽起,火光滔天。
有女子坐在桥头,看到守门的卫兵仓皇逃入内殿。有人受了伤,丢盔弃甲而逃,有人脸被熏得漆黑,哭叫着,两行眼泪在面上冲刷出白色的痕迹。
走廊上脚步纷杂,一片混乱,太监宫女抱着包裹仓皇逃窜,你争我抢,蓬头乱发。
只听得,轰隆一声,地动山摇,城门破了,无数贼兵挥舞着刀剑冲进来,喊声震耳欲聋。
女子双眼如枯木。
她终于看到了最绝望的场面,没有奇迹,没有神兵,郗国亡了。
她心死了,信念轰然坍塌。
望着状如野兽向她扑来的贼兵,义无反顾地向后倒去。
身子沉入御河水底,水汹涌地淹没口鼻,冬季的河水冰寒入骨,好像一把把冰刀子割在身上,衣裙浸满了水越来越沉重,秤砣一样拖着身子往下坠。
她留恋地仰面望着天上越来越遥远的月亮,透明的玉盘上映出了熟悉的村落茅屋,炊烟四起,田垄交错。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她还是孤身一人葬在了这陌生的宫闱之中。
回忆纷杂,燕宁像喘不上气般弯下身子,浑身颤抖。
我的春娘最怕冷了,却在最冷的季节,独自一人沉在了最寒冷的水底。那里终日不见阳光,没有温度,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只有冰冷的御河河水,砭人肌骨。她的冻疮又要发了,却没有人给她涂药了,也没有人会去给她偷炭火了。
我的春娘啊,我成了郗王,却给不了你一个安身的地方。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个郗王?
燕宁泪流满面,蹲在地上,喉咙中发出悲怆的哭声。秦鸿风过来将他抱进怀里,燕宁抓着他的衣服,手指痉挛着,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磕磕绊绊地说,“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我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们死,她们还年轻,我本以为我能护住她们的……”
“那些回忆为什么那么痛苦,我可不可以不要它们了?它们在我脑海里争斗,好像一锅沸腾的水,心脏像被绞紧了一样疼痛,我快要无法呼吸了。”
“别怕,别怕,”秦鸿风拍着他的背脊,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吻去他眼角渗出的泪水,苦涩的滋味在舌根泛滥开去。他的双眼幽深,温情又淡漠,“你要成为燕宁,那些回忆就是他的。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忍过去就好了。”
“不行的,我不行的。”燕宁摇着头,呼吸急促,他抓着秦鸿风的手,不受控制地哽咽出声,那疼劲儿越发厉害,仿佛深入骨髓,好像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原来做人那么痛苦吗?拥有回忆那么难以忍受吗?为什么一个凡人会有那么深沉的不甘与哀思?
燕宁终于哭得力竭,受不了晕了过去,倒在了秦鸿风怀里。
第20章皆空
等到他重新醒来,那疯疯癫癫的女乞丐已经拉着孩子走远了。
他神情麻木,恍恍惚惚,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他枕在秦鸿风的腿上,仰着头就能看到一段漂亮优雅的下颌弧线,肩颈的线条细腻流畅,有一种蕴藉的风流。
秦鸿风背靠着城墙,一只手揽着他,坐在地上,看着天边,天边是一片红彤彤的灿霞流云,远方的青山绿水在一片暮色夕照中泛金泄银。
天色近暮,他一睡竟然睡去了那么久。
“你醒了啊,好些了吗?”秦鸿风垂眸问他,眼睫像蝶翅般压下来。
燕宁喉头滚了滚,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愿意进去吗?”他问。
燕宁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看着不远处巍峨的殿角,虽然迟疑,却不想让秦鸿风失望,还是咬牙应了,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秦鸿风微微笑了下,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那闭一下眼。”语毕,便抱起他飞跃过了城墙。燕宁只觉耳边风声一掠,人就稳稳地落入了内城中。
昔日的巍巍城楼、连绵宫殿的壮丽恢弘,而今都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只剩下残砖碎瓦,墙柱斑驳,满目萧条。宫道的石阶断断续续,大半碎裂,铺砖的地上杂草丛生,唯有巨大的柱础和断裂的青石丹墀还留有一二分郗王朝昔日华贵的风流。
一切的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年岁悠悠,不过一梦。
沿着宫墙走在巨石铺就的宫道上,燕宁闭上眼,仿佛听到了在过去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在曲折幽深的宫闱高墙下,有报更的太监用檀木榔头敲击着紫铜云板,响亮透彻的报更声一浪又一浪越过一座座孤寂的殿宇,传到他的耳中。
他提着笔,听着更声,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泅透了纸页,有人为他掌灯添衣,宣华殿的烛火彻夜未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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