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渐渐地远去了,老林嫂心里在想:他急急忙忙地去干什么呢?按说,他应该着急去看望芦花的坟呀!那是他的结发妻子呀!不过,她非常信赖游击队长,认为他所要做的一切必然是正确的,也许正是为了芦花才迫不及待地驾起舢板走的!
可是一想到芦花的坟墓,老林嫂的眉头打起了结。
王惠平呀王惠平,亏你好意思笑得出口,还笑得那么自在,呸……她朝湖里啐了一口,于而龙已经划得看不见了。
老林嫂,她从来不是怯懦的,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人,一个多重的担子也敢挑,多大的风险也敢冒的候补游击队员,于而龙弄不懂分明她心里有话,干嘛不敢讲呢?
他想起打游击那阵,要给在湖东开辟根据地的芦花,送份文件,递个情报,在陈庄封锁线上的盘查卡子,突然严禁得一般人不容易混过去的时候,就只好找到她:“老林嫂,只得麻烦你啦!”她二话都不说,背上水生,+上竹篮,装作讨饭的叫花子走了,谁都知道,只要一查出任何“通匪”的证据,立刻就地正法。
她胆怯过吗?没有。
于而龙弄不懂,难道成为一种规律,年岁老了,人就会变得软弱、变得瞻前顾后而丧失了胆量?王惠平能对一位烈属怎么样呢?
这他就不明白了,昨晚上,老林嫂不是已经把话点给了他:
“反正现在要来了鬼子,老百姓不大肯掩护干部的!”要不是她儿子白了她一眼,赶紧拿话打岔过去,肯定还会说得明白些。
她还总算是有勇气的,敢去找这位县委副书记,要他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敢于大闹公堂,弄得他至今还耿耿于怀。然而大概还是县太爷官大一品压死人,以致弄得这个不算太屈服的老百姓,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又忍不住要说,吞吞吐吐,欲盖弥彰,其实,老林嫂并不是这种含含糊糊的人。
但是,她那张嘴确实被钳制住了。
于而龙想:我活了六十年,欢乐与痛苦,笑声和泪水,成功与失败,顺利与挫折,都一笔一画地写在历史上的。老嫂子,当真理的嘴被贴上封条的时候,你一个人为我喊的声音再高,也挡不住那满世界的喧嚣,就像闹蝗灾那样,沙沙的蝗群,铺天盖地而来,把整个蓝天都遮黑了,能把所有绿色的植物啃个精光。你一个烈属何其渺小,能挺得住那疯狂的,吞噬一切的天灾么?那沙沙的咀嚼着人类良知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于而龙,芦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么牺牲的呢?”
“你们怎么出卖沼泽地的地下县委会?”
“为什么你和芦花迟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么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为什么被捕?为什么投降?”
“为什么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脑袋,优待你?”
“为什么?”
“为什么?”
啃吧!啃吧!蝗虫啃的是绿叶,而两条腿的蝗虫却在啃啮着每一个善良人的心。
“唉!”于而龙想:我应该早点给她写封信,告诉她不必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位县委书记的气了。但是,话说回来,那时的于而龙或者穷于应付;或者压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持当回事,这封信肯定是不会写的。现在,老林嫂那颗善良的心,就像这明镜似的石湖那样,也使他自己看到了灵魂上的灰尘。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话,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忏悔的话,也只能在他们面前低头!
老林嫂,她有一颗多么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队扯起红旗以后,老林哥一直管着整个支队的粮秣辎重,根本就顾不了家。老林嫂要喂饱那几张嘴是相当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样,风里雨里地出湖捕鱼,而且还嫌受罪不够似的,后来又把于莲抱了回去。可她实在是个太累赘人的孩子,从小几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长大的。有什么办法呢?她要撑船,她要张网,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还要走村串舍,为她背脊上的宝贝,去寻找那些有奶水的妈妈,讨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顿,离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华里开外,计算一下吧,整整两年啊,不论刮风下雨,不论天寒地冻,她背着小于莲,一步一步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泽地里,跌跌撞撞地着、走着,有时候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上那陡峭的堤岸,而莲莲还不住声地哭闹,在干妈的脊背上扭动挣扎。
“乖乖,别哭,快啦,快到啦……”
那种场景,于而龙现在一闭眼,立刻闪现在脑际。有时情况好些,条件许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队来;一旦紧张起来,战斗频繁,她准会把于莲抱回家去,而且总是给芦花说:“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着。”
于莲如今活着,可老林嫂的两个儿子呢?
石头,她的头生子,是在石湖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最早牺牲的一名小战士,他死得那样悲惨,至今,于而龙还记得老林嫂坐在井台上,舀着一瓢瓢水,冲洗小石头破碎尸体的情景。那血迹斑斑的场面,犹历历在目。从此以后,两军对垒,就在严峻的斗争里厮杀、格斗、扭打、相扑,一直不曾停歇,甚至不分不解地战斗到公元的一九七六年,好像这一仗还没有见分晓。
“王纬宇,你是学过历史的,难道不应该这样来理解么?正如抽刀断水一样,历史是砍不断的,有前因才有后果,对不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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