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和我们自身有特殊关系的事物所引起的每一种感情,其合宜点,或者说,旁观者能够附和它的那个强度,显然位于某一中庸的程度。如果感情过于强烈,或过于微弱,旁观者就无法附和它。例如,个人的不幸与伤害引起的悲伤与愤怒,也许往往过于强烈,而就大多数人来说,也确实是如此。但是,感情也有过于微弱的时候,虽然这种情形比较少见。我们称过于强烈的悲伤与愤怒为懦弱与狂怒;称这些感情强度不足为愚蠢糊涂、麻木不仁和缺乏勇气。对于过分强烈或过分微弱的感情,我们不仅无法附和,而且在看到它们时也会觉得震惊与惶惑。
然而,合宜点所在的那个中庸的程度,就各种不同的感情来说,并不相同。在某些感情,那个中庸的程度比较高,而在其他感情,则是比较低。有一些感情,如果强烈表达,那就很不得体,即使是在一般承认我们免不了会极端强烈感觉到它们的场合。但是,也有其他一些感情,如果以最强烈的方式把它们表达出来,在许多场合却被认为极端优雅得体,即使我们胸中并不会那么自然地燃起那些感情。属于第一种的,是基于某些理由,很少或完全不会引发同情的那些感情;属于第二种的,是基于其他一些理由,会引发极大同情的那些感情。如果我们审视人性中所有不同的感情,我们将发现它们被视为得体或不得体,恰好与一般人比较容易或比较不容易对它们产生同情感是平行一致的。
第一节论源自身体的感情
(1)因我们的身体处于某种状态或倾向而产生的情感,任何强烈的表达,都是不得体的,因为我们不可能指望同伴,在他们的身体没有相同的倾向时,对我们的那些情感产生同情。例如,强烈表示饥饿,虽然在许多场合不仅是很自然,而且也是无法避免的事,但总是很不得体;狼吞虎咽的吃相普遍被认为是一项不礼貌的行为。然而,我们对饥饿,还是多少有些同情感。看到我们的同伴吃得津津有味,会让我们觉得愉快;而所有难以咽下的表情,都会惹我们不快。一个健康的人经常会有的那种生理倾向,使他的肚子,如果允许我这么粗鲁地说,比较容易和前一种情感合拍,而不大容易和后一种情感合拍。当我们在围城或航海的日志中读到极度饥饿的场景描述时,我们能够体会极度饥饿所造成的那种痛苦。我们设想自身就是那些受难者,从而很容易在我们心中孕育出必然使他们心神恍惚的那种苦恼、忧虑与惊惶失措的感觉。我们自己感觉到某种程度的那些热情,因此对他们产生了一些同情。但是,由于我们并不会因为读了那些饥饿的场景描述而变得饿起来,所以,即使是在这场合,说我们对他们的饥饿产生同情,不可能算是顶恰当的。
就自然女神用来使两性结合的那种热情来说,情形也是一样。虽然这是所有情感中天生最为炽热激烈的那一种,然而,无论在什么场合,所有强烈表示这种情感的动作都被认为是不得体的,即使那些动作是发生在所有法律,不管是人订的或神启的,都承认他们无论怎样尽情放纵也完全无罪的那两个人中间。然而,即使对这种情感,我们似乎还是有某种程度的同情。如果我们对女人说话的方式像对男人那样,那就会被认为不适宜。因为一般预期,有她们做伴应当会使我们的心情更为愉快、更为和蔼、更为小心殷勤;而对女性完全无动于衷,则会使一个男人,甚至在同为男人的眼中,多少变成是一个可鄙的家伙。
对所有源自身体的欲望,我们都一概觉得反感:所有强烈表示它们的举动,都令人恶心不快。根据某些古代哲学家的看法,这些欲望是我们人类和兽类共通的情感,和人性中特有的性质没有关联,因此不配享有人性的尊严。但是,有其他许多情感,同样也是我们和兽类所共有的,譬如,愤怒,自然的亲情,甚至感激之情,却不会因此而显得那么的野蛮下流。当我们看到他人表现出身体的欲望时,我们之所以觉得特别恶心,真正的原因是我们自己无法附和它们。对感觉到它们的那个人本身来说,一旦它们获得满足,则引发它们的那个事物,便立即变得不再令他觉得愉快;甚至那个事物的存在,反而往往会惹他不快;他回头想要寻找那个在一刻钟前还使他心荡神移的魅力所在,却遍寻不着;而他现在就好像一个旁人似的,几乎无法体会他自身一刻钟前的情感。当我们用餐完毕后,我们会吩咐餐具马上撤走;我们也会以相同的方式对待最炽热激烈的情欲所希冀的那些对象,如果它们只不过是源自身体的情感所企求的对象。
被人们恰当称为节制的那种美德,其本质就在于控制身体的那些欲望。将它们限制在健康与财富的考量所指示的范围内,是审慎之德的本分。但是,把它们限制在优雅、合宜、细致与谦逊的考虑所要求的范围内,则是节制之德的职责。
(2)正是基于同一理由,所以,呼喊自己身体疼痛,不管这疼痛是多么难以忍受,总是显得懦弱与失礼。然而,即使如此,对于身体疼痛,我们还是有不少的同情感。如同前文已经指出的那样,如果我看到一根棒子正对着另一个人的腿或手臂就要打下去的时候,我会自然而然缩回我自己的腿或手臂;而当那一棒真的打下去时,我多少会觉得自己像被打中似的,并且感到疼痛。然而,我的疼痛感无疑是极端的轻微,因此,如果他发出任何激烈的呼喊,由于我无法附和他的感觉,我难免会瞧不起他。所有源自身体的情感,所面对的正是这样的情况:它们或者完全不会引起同情感,或者所引起的同情感是如此的微弱,以致和主要当事人所感觉到的原始情感的强度完全不成比例。
源自想象的情感,所面对的情况就大不相同。我的同伴身体上所发生的构造变化,对我的身体构造不可能有很大的影响。但是,我的想象则是比较柔软可塑,比较容易,如果允许我这么说,采纳我所熟悉的那些人的想象型态。因此,恋爱或雄心壮志遭到挫折,将会比身体遭到最大的伤害,引来更多同情。失恋或壮志未酬所引起的那些情感,完全源自想象。某一个人,即使失去全部的财富,如果他还健康,是不会觉得身体上有什么痛苦的。让他感到痛苦的,全来自他的想象。这想象让他意识到,他将失去尊严,他的朋友将忽视他,他的敌人将轻视他,他将乞怜于他人,贫乏困顿与悲惨不幸的命运很快将落在他身上;而我们也将因此而更强烈地对他产生同情,因为我们的想象比我们的身体更容易形塑成他的那个样子。
失去一条腿的不幸,也许通常比失恋的不幸,被认为更加真实悲惨。然而,如果有哪一部悲剧是以前一种不幸为收场来铺陈的话,那它无疑将是一部蹩脚可笑的悲剧。而后一种不幸,不管它看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以它为铺陈的主题,却产生过许多很出色的悲剧。
没有什么比身体的疼痛被遗忘得更快。疼痛一旦过去,全部的苦恼挣扎也就烟消云散,而再想到它时,也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烦恼。我们自己甚至无法体会我们先前感觉到的焦虑不安与悲痛。一个朋友不小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给我们带来的不舒服,反而会比较持久。它所造成的心理痛苦绝不会随着那句话而消失。最初让我们觉得不舒服的,不是刺激我们感官的那句话,而是在我们想象中引起的某个念头。正因它是一个念头,所以,我们心里将持续因为想到它而觉得烦躁与悲痛,直到时间与其他偶发事故在某一程度内把它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
身体的疼痛从来不会引起任何生动逼真的同情感,除非这疼痛有危险相伴。我们和受害者的恐惧,而不是和他的疼痛起同感共鸣。然而,恐惧完全是一种来自于想象的情感;这想象将种种不是我们实际感觉到的,而是我们未来或许会尝到的痛苦景象,呈现在我们脑海里,这想象的不确定与起伏徘徊,使我们更加焦虑不安。痛风或牙疼,即使痛彻心腑,也不会引起多少同情;比较危险的疾病,即使没有什么附带的痛苦,反而会引起比较多的同情。
有些人,一看到手术的场景,就会昏厥或恶心呕吐;撕裂肌肉所造成的那种身体疼痛的场景,似乎在他们身上引起最剧烈的同情感。我们对于外部原因所引起的疼痛感的想象,比我们对于体内生病所引起的疼痛感的想象,更为生动鲜明。当我的邻居被痛风或结石折磨时,我几乎无法想象他受到什么样的痛苦。但是,如果他的痛苦是由于割伤、创伤或挫伤,那我对他的痛苦就会有很清晰的概念。然而,这种景象所以在我们身上产生这么剧烈的影响,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它们的新奇。一个曾经目睹十几二十次解剖和同样多次截肢手术的人,以后再看到这种手术,就会比较冷漠,甚至时常完全无动于衷。然而,即使我们已经读过或看人家表演过不下五百部悲剧,对于它们呈现在我们脑海里的景象,我们的感受也很少会减退到如此彻底的地步。
有一些希腊悲剧企图借由呈现身体的疼痛挣扎来引起悲情怜悯。菲洛克忒忒斯[1](Philoctetes)由于极端的疼痛而大声喊叫并且昏厥。希波吕托斯[2](Hippolytus)与赫拉克勒斯[3](Hercules)都被呈现是在最严酷的折磨下吐出最后一口气,那种折磨似乎连赫拉克勒斯的坚忍刚毅也无法承受。然而,在所有这些场合,感动我们的,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一些其他的情况。菲洛克忒忒斯感动我们的,不是他红肿溃烂的双脚,而是他的孤独寂寞,这孤寂使那整部迷人的悲剧弥漫一股令人向往与心旷神怡的浪漫野性。希波吕托斯与赫拉克勒斯的痛苦挣扎所以感人,全是因为我们预见他们挣扎的结果是死亡。如果那些英雄最后的结局是复原,我们一定会认为铺陈他们受苦的场景全然荒谬可笑。以腹绞痛的痛苦为主题铺陈的悲剧,算是哪门子的悲剧!然而,没有什么比腹绞痛的疼痛更剧烈。这些企图借由铺陈身体的疼痛挣扎来引起悲情怜悯的剧作,或许可被视为希腊戏剧所树立的悲剧典范之外少数几个伟大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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