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黎大少一去不归,给黎嘉骏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她觉得大哥那讳莫如深的态度很可怕,那胶卷分明是跟二少差不多的莱卡相机35mm胶卷,在照相馆普及、人们还习惯照相师“站桩”拍照的年代,这类相机的应用面一般不是极为新潮的新闻记者,就是军事侦察。
黎二少的这个相机源自德国徕卡,这个被神话的相机品牌她以前亲眼见都没见过,自从见识过以后,她所有的词汇都贫乏了,只能形容其为“军工级凶器”,打开后盖可以看到里面精密的手工制造技术,那是连锤子都砸不坏的厚度和硬度,再加上其精确的取景和先进的工艺,毫无疑问,这样的相机将会称霸战场。
有了那样的想法,当看到这款相机所代表的经典的35mm胶卷时,她肝都颤了。
越想越不对的黎嘉骏问黎二少:“哥,你看那些照片,拍的是什么地方啊?”
黎二少回想了一下,摇头:“不知道,什么标志都没,怎么猜得出。”
“也不是没标志啊,那地表白茫茫的,是白沙滩吗?”
“什么白沙滩,那是结冰的湖!诶……你这么说,倒像是一个地方……”二哥这么说着,表情忽然凝重了起来,“这什么情况?”
“哪哪哪?”黎嘉骏大急。
“我也不确定。”黎二少缓缓的说着,可是眼神却不是那么说,他的眼睛里,恐惧多于疑惑。
“确不确定你倒是说啊!”
“大哥应该认得,这就是……这什么湖来着……太偏了我都不记得名字了……反正……”他看了黎嘉骏一眼,闭口不再说了。
“怎么了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女孩子家家管那么多作甚,你课业完成了?”
他这么说,分明就不愿意讲了,黎嘉骏张张嘴,还想软磨硬泡一下,就见黎二少刷的站起来,手中还提着刚才喝了一半没放下的咖啡,走了出去。
饶是二哥什么都没说,明白了什么的黎嘉骏,竟忽然确定了某个她一直模糊的东西。
那一天,看来是今年了。
她看着手中翻烂的题集,突然惶惑不安起来。
这是一种很空茫茫的感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脚触着大地,她就在那一天将发生的地方,她记不起那一天究竟发生在哪,可是在那一天后,整个东三省都将倾覆,无人能逃。
此时她憋着劲儿要往关里考,是潜意识里想逃跑吗?可是,可是到了一九三七年,她还能往哪逃?她要逃吗?她逃得了吗?逃得动吗?愿意……逃吗?
黎家老少,全在这里,就连充满江南风味儿的祖宅都已经立在沈阳城外,如果事发,他们往哪去?他们能好吗?更何况,还有个当兵的大哥……
此时黎嘉骏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如果她不知道,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备考,考去北平,随后等到战争爆发,她会无可奈何的随着学校转移,到时候无论生离还是死别,那都是被迫的。
可此时若是她考去了,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就已经生离。她将在关里做一个战火中的大学生,而他们,将在关外,做一群惶惶不安的“亡国奴”。
她脑中浮现很多场面,黎老爷肃着张脸不停的给她塞钱,骂她不抽烟了以后钱都不会花的傻妞;大夫人对章姨太送的东西都不表达看法,等章姨太走了,才喊裁缝来给黎嘉骏量身改那些章姨太送来的所谓名贵衣服;黎大少像座沉稳的山一样,年纪不大却已经极有威严,总是不声不响间压得弟妹不敢喘气儿,可其实弟弟和妹妹在外面闯得烂摊子,全是他奔波摆平;黎二少,这样一个跳脱的青年,回国后这一整年,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宅在家里给妹妹补课,如果黎嘉骏真的考上北平大学,那就是黎二少一手把她送出了九一八的泥潭……
六月,进京赶考的火车即将出发,黎老爷已经安排好了她在京过暑假的住处,如果考上,无论寒暑,可能要有十多年,也有可能这一辈子,她都无法踏上这片土地了,她不可能再回来受日本人的统治,她也不可能让他们全迁出来承受战争的蹂躏。
这是一个死循环,无解。
纷杂的想法和画面晃得她头痛欲裂,心跳如鼓,她竟然有了一种当初戒毒时那种心悸的感觉,她呆了半晌,还是觉得全身软软的,提不起劲儿来做任何事,干脆爬回床上闭着眼,要睡不睡的,闭上眼,一个梦接一个梦的翻来覆去的做,有些是在这个时代的,她伏案疾书,没一会儿,场景又模糊到了现代,她桌前是飞利浦的护眼灯,亮光黄白色的,柔和温暖,门开了,一个人端着托盘进来,竟然看不清是爸爸还是黎二少……半梦半醒间,竟然发起汗来。
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完全就是卧槽状态的,这节骨眼上生个病那可真是要死啊,她擦把汗起来,感到口干舌燥,步履蹒跚,发现外面居然已经一片漆黑,桌上只有一壶冷茶,她可不敢喝,否则就是雪上加霜。
提着壶冷茶往外走,她平时摸黑上学上班都习惯了,晚上总是习惯性静悄悄的,这次没什么力气,更是脚步虚浮,往外走了两步,却见走廊尽头黎老爷的房间还亮着灯。
她刚才注意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这时候还不睡,老爹也不怕爆肝,她走过去刚要敲门,就听里面有压抑的争吵声。
“反正老子不走。”黎老爷的声音,“你给我滚回去该干嘛干嘛,咱关外又不是没打过仗,你怕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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