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琚踱着方步从自己的书房走向那个小偏厅时,心中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不肯通名,却能逼着自己的长随一意约请,定要逼自己前来私底一会?
他走去的方向是裴府后园,这里地处隐秘,来的人想来走的也不是正门。那人一定是在自秘踪迹了。
裴琚要去的那个小偏厅匾为“凭风寄水”,所以也叫寄水厅。
时近申时,外面花月清幽,寄水厅内却烛光微黯。
裴琚一走到寄水厅门口,就见一个女子娇俏俏的身影正自悄然地凭窗而立。
裴琚稍稍加重了一点脚步,那女子已先闻声辨人,开口叫道:“三哥。”
裴琚的脸上划过一丝惊喜:“棂妹?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裴红棂一旋身,裴琚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呵呵,让琚哥看看,这些年你可变样了没有?”
说着,他一声轻笑:“我的意思是——变丑了一点没有?”
裴红棂的脸上嫣然一笑,那笑意映着灯花爆出的一点烛红,灿成一派娇艳。
裴琚看到她一笑,不由就想起童年的时光,没来由地就开心起来。只听他道:“你可还记得——小时那个阿病多少次总是那么傻呆呆地望着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有一次才道:‘你就不能变丑一次给我看吗?哪怕只丑上那么一小会儿?哪怕只丑上一次?’”
他提起旧事,裴红棂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琚更是十分高兴,用手指扯了扯裴红棂鬓边散出的一绺头发——但不会像小时那样欺负得她感到痛了,含笑道:“好了,现在阿病不在这儿,我欺负下你也没人为你出头了——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没有跟随吗?你这脸……你这脸怎么了?”
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裴红棂那明眸皓齿间,左颊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烫痕。
刚才还是一派兄妹重逢、偶话当年、言笑融融的无忌——仿佛那一切都还仅只发生在昨天,只是不小心被时间这个小偷整整窃取了十年——可这一望之下,那烫痕如此真实地从那彼此完全隔绝、对对方全然无知的生活里凸现了出来,似乎诉说着所有时光的流转中、生活底里处的那一份艰险烦难。
裴红棂也静了下来,她轻轻掠了下鬓发,忍住那笑意底下不知觉就要浸出的红泪,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经历过的一场凶杀中的一点遗迹。”
寄水厅中猛然一寂。裴琚默然地搓着手,有顷才道:“东密之人这些天一意追杀、不肯放过的就是你?”
裴红棂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琚立直身,心头一惨:他久知近几月来东密“灭绝王”法相手下屡有异动,但他们行事隐秘,裴琚虽有猜测,却也不敢确定他们要追杀诛连竟真的不避孤寡!
——而小妹几乎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
他完全想象不出这几个月小妹是怎么度过来的。
有一种想再次像她小时那样把她拥抱入怀的冲动——像当年一样,在她一场噩梦初醒时那么把她搂之在怀。
可裴红棂的背脊似乎无声地挺了挺,无声地拒绝了他的慰抚之意。
裴琚定了定神,从兄妹之情中清醒过来。
他思维缜密,含笑道:“愈铮死前,可是留给了你什么东西?”
裴红棂没有回答,但裴琚在她的静默中已读出了答案,只听他一怒道:“那个穷书生,娶了我的妹子,好好当他的闲官就罢了。生前他不能给你一刻安稳也就算了,连死了也搅得你不得清静!”
他很少动怒,这时一怒之下,只觉气血翻涌,一伸手,就向身侧案上猛地拍去。他这一下拍得极重,指上一只名贵的汉玉扳指已被拍得粉碎,这时他却听到小妹静静地开口道:
“三哥,你不要怪他。”
“是我自己。我——愿——意——”
裴红棂轻轻地一垂首,但这一垂首垂出的不是胆怯,反是一种刚烈。
她不是那种惯于在人前表现自己坚决的女子,总觉得那份坚决,她如忍不住而露出的坚决,会不小心冒犯这个平静而疲沓的人世——她还有什么不满?
愈铮是把他平生最看重的事业托付给了她,她还有什么不满?
她别无他言可答,也只有三个字:我愿意!
——小妹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妹了。裴琚的心中猛然升起一缕无力感。
那无力感伴同着岁月的沧桑,近来时时会在他的心头浮起。
半晌,他才哑声道:“那他交给你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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