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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第2页)

他们从油坊门前经过时,刚被宗四弄醒的瘸子程也目瞪口呆了。不过,瘸子程一言未发,却是宗四啼笑皆非。

“六六就是怪,姚媒婆给他说良家妇女他不快活,娶个陈三两当老婆,他反倒快活得像个神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谁还真的在乎什么陈三两不陈三两呢!”

正像岁月能够逐渐改变人们的容貌一样,人口的急剧膨胀和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也像剥茧抽丝似地牵动着人们的观念,这种不动声色的牵动虽然远不会叫人们固有的观念面目全非,但由此造成的民风异化却已昭然若揭。曾是心照不宣的话题开始被人们津津乐道,曾遵圣人之训不做不为的事情开始被人们趋之若鹜,男人变得沉默寡言,女人反倒谈笑无忌。至于娶个娼妓做老婆,虽然仍会遭到耻笑,但当耻笑被毫无元气的附和之声弄得形同虚设时,人们耻笑一回、议论几句,很快就淡忘此事而绝口不提了。然而,对崔六六而言,他拉着彤云招摇过市的惊人之举是否辗碎了市井深处的闲言碎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彤云能否获得重新做人的信心。结果显而易见,彤云从自己的阴影里走出来时,从容不迫,轻轻松松。

崔六六不是一个只顾自己快活的男人,他快活的同时,也让妻子快活起来了。彤云因此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时,不但知道他是自己的恩人,同时更知道他是自己的丈夫。她由此获得的庇护在她后来的生活里,使她无所畏惧,纵然独自一人从翠云楼门前路过,她也不会心慌气短,匆匆忙忙。即使在最初的日子里,面对一个男人的骚扰,一经丈夫的鼓励,她还敢于拎着擀面杖捍卫自己的尊严。

那是刘寡妇的儿子,一个名叫刘秋生的煤矿工人。刘秋生每从崔六六的门前路过时,只要崔六六不在家,他就拿她曾当过娼妓的经历,隔着门板猥亵她。她起初害怕极了,每当刘秋生用猥辞猥亵她的时候,她就紧张不安地站在门后护卫着门闩,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她把这事告诉丈夫时,既小心翼翼,又遮遮掩掩,是害怕丈夫一怒之下去找刘秋生算账,从而节外生枝。不料,崔六六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秋生有心没胆嘛!你越害怕他,他就越欺负你,你不妨厉害一点,看他还敢不敢。”

一天的上午,她背着一只手开门现身的时候,满脸的笑容和漂亮的容貌使刘秋生一下子就没有了猥辞,只剩下了咂舌头、咽唾沫的声音。刘秋生以为自己的猥辞已经打动了她,把她勾引得旧病复发,于是就肆无忌惮地朝她丰满的胸脯探出脑袋,结果还没有探到自己所期望的位置,一根擀面杖后发先至,不单把他的脑袋挡在了半道,还冷不丁地把他的额头敲出来一个血包。紧接着,他又是蹦又是跳,又是扭腰又是掉臀,眼珠子还上下翻飞忙个不停,紧张地应付着彤云呼呼生风却毫无章法的擀面杖。

“你就蹦吧!”彤云挥舞着擀面杖骂道,“等我打断了你的腰,你就蹦不起来了,就是娶了嫦娥做老婆,你也干不成那事!”

一声惊呼,刘秋生的腰部果然挨了一记擀面杖。可是,他落荒而逃时,对自己的腰部置之不理,双手紧捂的地方却是毫发未损的裤裆。彤云开心极了,以至见到收车回家吃饭的丈夫,竟还忍俊不禁,结果把崔六六吓了一跳,以为她得了什么怪病。她告诉了丈夫,丈夫又笑了起来。

“他从今往后就再也不会自讨苦吃了,因为叫他怕了我,那还不如叫他怕了你呢!”

从此以后,刘秋生果然不敢再说一句猥辞,纵是和她擦肩而过,也不敢多看她一眼,顶多会盯着她的背影思考一阵子,想弄明白她挥舞擀面杖的时候何以特别仇视自己的腰部。娶嫦娥当老婆显然是不切实际的梦想,但一从包工手里领到工资或从赌局中赢到足够的钱,和暗娼做一做露水夫妻,却是他毋需梦想就立竿见影的快事。可是,和暗娼做露水夫妻的经历并没有使他意识到男人的腰,倒是彤云的斥骂使他懂得了男人的腰对于男人的重要性,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看见擀面杖,他就心有余悸,先看看自己的腰,再瞅瞅自己的裆,这一前一后居然休戚相关,实在叫他想不通,但又叫他深信不疑。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五章(2)

福记公司已将沃克尔厂的煤井废弃,在雍阳的西部建设了两座煤矿,一座煤矿已经投产,另外一座煤矿即将投产。福记公司把这两座煤矿分别命名为东大井和西大井。他是东大井的外工。一天下午,他在煤井深处的巷道上推着煤车的时候,一块突然冒落的煤矸石恰巧砸中他的腰部。他惊恐万分,慌忙停住车,站在那里扭来扭去,以检验自己的腰部是否受了伤,结果欣喜地发现自己的腰部轴承般运转自如。可是过后不久,他总得自己的什么地方隐隐作痛,就又惊慌起来,想从暗娼身上获得检验,却苦于口袋里没有足够的钱。不过,从母亲那里骗钱的企图被母亲仅有一点光感的盲眼识破之后,他便不作他想,宁肯自己的什么地方隐隐作痛,也不向包工唐续德借钱。因为唐续德借给工人的钱总是先把利息扣除的高利贷,向他借了钱的人总是稀里糊涂地处于偿还不清的状态中。他只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唐续德发工资的日子。可是,他迫不及待,唐续德却从容不迫,先从另外一个因发生冒顶事故而暂时举债度日的包工那里收回了高利贷,然后再把以窝铺为家的单身工人的住宿费和生活费盘算清楚,扣除干净,这才把工资发到工人手里。

唐续德给工人发放工资时的情形仿佛仗义疏财的绿林好汉,然而当刚拿到工资的工人面对他设在窝铺的赌局时,他立刻摇身一变,又活像一个善于捕猎的猎人,从赌局中分享赢家的赌资而不知厌足。窝铺是一种简易建筑,一半藏于地下,一半露出地面,是单身工人栖身和生活的地方,也是包工盘剥单身工人的一种手段,因为窝铺的伙房总管总能叫一些单身工人的日子入不敷出,总能叫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拚命干活挣钱,叫另外一部分人灰溜溜地滚出窝铺,背着“串房檐”或“活门牌”的坏名声,抖抖瑟瑟地躺在附近村子里的房檐下睡觉。刘秋生虽然也是单身,但由于他在镇上有家有舍,所以从没有过这种遭遇。

他把自己的工资——十一枚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数了两遍之后,就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然而他一反常态,并不急于去找暗娼检验自己隐隐作痛的地方,而是从聚赌的人群里挤出来,把一个名叫冯满仓的工人拉到了窝铺的另一端。冯满仓起初并不理睬他,把已经装进怀里的银元又掏了出来,数了又数,看了又看。冯满仓是一个外乡人,才在窝铺里住了一个月。反复数着银元时,他一想起自己在乡下耕种一年除了养家糊口之外就身无长物的窘境,便对自己一个月就挣来的业已扣除了住宿费和生活费的六块银元感到喜出望外。

“裕民粮行的洋面多少钱一袋?”

他问这话时,还不知道刘秋生把自己拽到窝铺深处的用意,却知道刘秋生住在斜街的六六胡同,与大名鼎鼎的裕民粮行近在咫尺。

“两块银元。”

“一袋洋面多少斤?”

“三十七斤。”

“我能买整整三袋总共一百一十一斤洋面呢!”

“你也吃得起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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