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白】块然枯坐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能把眼前景物都看虚为一片斑斓光影,也可能深入万事万物,从每茎细草、每只鸣虫的枯荣盛衰看起,并给它们一一取出名字,直至观测到季风和星空。一切都是平常的,一切也皆是奇迹,连“人洗澡时没有融化在水里也是奇迹”。世间风物都是人的景物,其存在只是人能察觉到的存在:
城市里的大树会在夜里被悄悄砍伐,只留下些鲜亮木屑,所有的部门都懵然无知,然后建筑用最快的速度长起来。你注意过没有:家门前的树消失以后,阴影会保留一段时间,直到记忆的背景模糊消散,变得愈发不真实。在这城里住着一群没有记忆的人,他们说起一件事时会四处乱指,不记得究竟发生在哪里了。
东北的雪刚化就快入夏了,春天很短:从街上的榆树生了一层嫩绿开始,到那棵大梨树的花开败了就结束。城市曾自称丁香城,因为这几十天里聚集了一个季节的气味儿和颜色,到处都有刺鼻到近乎有形的丁香味儿。有时,在街上走出很远,却没看见一棵树、一株丁香。能看到的绿色,都在花盆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
江面冰层大约在四月融化,互相撞击成巨大的浮冰漂向下游,叫“放冰排”,有些人视作盛景。很多本地人倒一直没看过。这时节,总有试图从冰面抄几里的近路掉入冰窟窿的。救援者总是赶到现场又因为冰面脆弱无法接近,只能远远看着那人体力不支沉入水底。现在有了方便的相机,临死能拍张不便公开的照片。今年开春,掉过一家几口下去,还掉过超载的拖拉机下去。年年如此。
清明烧一次纸,十字路口上星星点点,很现成。七月十五,江边上放灯,有的是河灯,有的是本该在元宵节放的大红蘑菇似的孔明灯,从商贩手里买一盏,在红纸条上写上死者姓名,胡地的风俗乱套。记得去墓地的,肯到江畔来的,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儿交代。
有水就有水神,水神的格调不高,近于妖孽,具体为大鱼。一九九八年的大水,我同学在自家屋顶上见到条脊背比屋顶还长的鱼,说像是鲤鱼。再早,松花江水退潮时,沙洲的每个坑里都有搁浅的鱼,小的也有半斤。三花五罗往疏松的网里撞,偶尔还有鳖,打鱼人一旦遇到,就早早收网回家。常说的河神是吃人肉的狗鱼。我小学同桌她妈描述在芦苇里亲眼见到个怪物,长大看图才发现是河童。
我家起先在马家街一带,离喇嘛台遗址不远,那座纯木头的教堂,像很多精巧的旧时木建筑一样不用钉子和胶。拆掉它的是“八八团”,那时候他们风华正茂,有的是力气,一个白天就拆平了。他们都是在这座木头建筑边上长大的,见过它如何在晨昏日光中呈现各种姿态,拆掉它,就像砍掉一棵童年时常爬的树。俄罗斯境内还有座一模一样的教堂。它曾出现在这里是个误会。
后来搬到人和街上,离阿列谢耶夫教堂不远,神父是个白俄,每天下午笑眯眯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和街坊聊天,说地道的东北话:“你干哈(啥)去啊,上道里那疙瘩(地方)不?”他抓给孩子们的水果糖和饼干可能是圣餐上用的。按当时的岁数,现在不可能在世了。教堂前后种了不少树,围着木栅栏。后来,有人觉得这样更好:拆掉墙,在教堂前搞个灯光水泥广场,卖烤肉串跳僵尸舞,戏弄上空的圣母。
最繁华的街上有几个静悄悄的院落,里面的杨树又高又密,树梢上站着喜鹊,树林中间是栋一百年前修建的从未属于过民间的秀美洋楼。铁门后有岗哨,走车的时候多,进出的人神气不凡。开关门之际,院内景物闪现刹那,行人皆称羡。
哈尔滨最好的两座洋楼是颐园街上并列的一号和三号,一百年前为犹太商人私邸。一号做过几日行宫,辟为革命教育基地。三号“曾被批准建立周恩来视察黑龙江纪念馆,后因故未能辟建。现在是某某老干部活动场所”。附近老人按照“老年大学”的地址找到这里,窥了一回园,被告知不对外开放:但见里头装潢古雅郑重,活动着很多严肃活泼的老人。
我家小时候的院子横宽三步,竖走也是三步,简直不能算院子。人在里面不仅是个囚字,还有棵很粗的榆树,全院的孩子都等着来摘榆树钱,不知道学校收这个干什么用。四五年后回迁,整片平房被码成一圈板楼,像副等待开牌的麻将。那棵榆树的根因为太深不好挖,被留在一角里。于是,我还能知道我出生的房子曾在哪里。
“九一八”这天,东三省都会拉响警报。别人家的孩子上幼儿园,我成天在街边蹲着,第一次听到那响彻全城的呜咽哀鸣,发现这个早八点以后寂静无声的灰暗城市,竟藏了许多尖厉的高音喇叭,既恐慌又忧虑,不知道该去问谁,只见路上的人都面无表情地走着,使我怀疑只有我听到了,只得继续用树枝捅地上的蚂蚁洞,恐惧不安之外增加了忧郁寂寞。
儿童游戏和歌谣,虽不立文字,但可能会流传很久。我家那个大杂院肚子广阔,出入口窄,易守难攻,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大院,小流氓们都有锯条似的牙齿,从来不为饥饿而哀伤,连蜻蜓和蚂蚱也不放过,包在纸里烧了吃。吃完了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榆树底下,安上“人家姑娘有花戴”的腔齐唱:“傻逼青年上小铺,不买酱油不买醋,买上二尺大花布,回家做条开裆裤……开呀吗开裆裤。”
动物园迁走以前,孩子们可以在夜晚翻墙进去,沿着树林的漆黑阴影,在大猫的目光和野牛的气味儿里前行。整个园里只有七盏路灯还亮,路灯下有大团的虫子,我们在河马馆边儿上停了下来,这是默契之中的最深处,再向前,有的害怕夜晚的狼,有的害怕夜行动物馆。我们爬到干草垛子上面抽烟,想象从水池底下冒上来的巨大气泡。
动物园搬到了离城八十里外的山中,每年营业夏秋两季,主要在节假日。他在动物园里给小鸟看病,偷吃冰柜里存的蟒蛇尸体,很洒脱。也按照市政规划跟狮子老虎狗熊一起搬进山里,收入不多,但有个编制,狠了几次心仍然没离职。大动物越来越少,四头大象只剩下一头又老又瘸的。鸟儿倒很多,上报的时候能撑总数。没住多久就习惯了。
我混过几年的学校边上有片大林子,搞林学、植物学科研用。林场里有许多罕见树种,生长多年,颜色深黑,轮廓狰狞放肆。入夜,有在里面幽会的,抢劫的,醉酒之后迷路的,隔几年就有学生在树林深处上吊。城市蔓延到这里,围住这块林场。或许嫌它绿得有点儿刺眼,就修了条公路穿过,又砍掉一半的树盖了高层住宅,方才放心了一些。
江畔公园叫斯大林公园,本地人习以为常,不觉得这像朋克乐队才会用的名字。公园里的老树和几十座雕像都是从小熟视的,不久前才细看一次,大概也是苏联的美术体系,革命文艺主题和结结实实的造型自然过时了,可面部之生动人体之准确,以及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技术,和今天或呆傻或诡异的街头雕塑自有云泥之别。
出旧城十里是新城。路宽,楼盘密而高,只是少行人,不能算鬼城,有关部门不承认是鬼城,是超前谋划。新买车的市民来试脚力,公园没人管护,草木深。大正午,沿木板道进去溜达,撞见灌木掩映下的数对野合男女,岁数都挺大的,男人扫兴,女人倒不太尴尬,有装没看见继续的,有背过身披衣服的。这在高楼环伺下摊开来的《诗经》。
#大烟# 起初他不知道老家人开始时兴种这东西,好像拿这当君子兰养。先是觉得那花好看得出奇,然后起了疑心。更叫他疑心的是前一天晚上在镇里吃的涮羊肉。就是清锅里的羊肉片儿,为什么会那么好吃?做梦一样。
(续)管得严了以后,只好在林区里种。稽查空手而回了几次,想起猴头蘑的长法,向树林半空上去找。透过密不透风的枝叶,发现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罂粟被安置在树顶上,呼吸着阳光和湿气。
近边境的一个县里,因为“国家级贫困县”而活得很松弛,临行遇到了汉民区少见的怪规矩,早餐桌上要喝白酒,谓之“迎朝阳”。睡眼惺忪地端着二两半六十度烈酒,放眼望去,街里触目凄凉,烟尘弥漫,城外土地荒疏,百无聊赖,长居于此,确实没有勇气去迎接一个漫长的白昼和一轮清醒的朝阳。
邻县的居民大多是垦荒部队、知青及后代,自视比“土著”农民要高。县城齐整一些、洁净一些,物产丰富,有矿,人的衣着也相对入时,于是反复说起:我们上辈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士,或是老家在江苏,我们和别的地方的人不一样。他们常在地图上比量离北京多远、离上海多远,然后把这段距离反复乘以上千万倍。
别的不大好说。单说鱼吧,抚远人说,刚回归时,从岛上能打到一尺多长的鱼,在群众的努力下,现在就剩下半尺长的了,估计明年就没有大鱼了。要来钓鱼得抓紧。还有一种说法。界江界湖上,比如兴凯湖,大鱼都在国境线那头,聪明的不游到勤劳勇敢的中国人这边来。是描述,也是自嘲,可是,别人捞,你能忍住不捞么?你就算忍住了,能得着啥?
国道终端的县,十几二十万人沿界江散散住着。大兴土木时,县里在河心岛上砍开树林,砸出个博物馆,弄一笔钱,分拨几个编。县里坚持觉得这是个景点,游客倒没觉出来。上岛去,解说员远远从岛另一头跑来。只记得她生得美,体态修长,言行伶俐,大方得体胜过了都市时尚女郎。散去时,站在门外目送很久,或许不全是礼仪,也是这岛上无边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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