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书斋

第84节（第2页）

&esp;&esp;老太太还未梳洗，一干珠翠首饰皆不戴，头发睡得松松亸亸的，有些年轻女人的纯情。梅卿盯着她白净的额头，笑了声，“不急啊娘，您梳洗了再算银子一样的。”

&esp;&esp;“都一样，早分早了事，省得你怕我霸着不给你。”老太太抬头嗔了一眼，接着低下眼去检算。片刻算清了，将一沓票子推过去，“这里是六千，娘只要两千，不算黑心吧？”

&esp;&esp;说着，她乜一眼，将自己那些宝钞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你们姊妹嘴上不说，心里没少觉得我心黑，当我不晓得？算了，如今我越来越老了，不过是攒几个养老钱。你们还年轻，你们花钱多。”

&esp;&esp;她梭下榻来，欲往箱笼那头去搁票子。走过梅卿身边，忽然被她拉住。梅卿没抬头，低垂着脸，神色有些呆愣，“娘，您当真疼过我么？”

&esp;&esp;老太太先是一怔，旋即笑开，“瞧你问的这话，我要是不疼你，肯养你这样大？真是没良心。”

&esp;&esp;她只管笑着，话里似真似假。总是这样子，一问起她关乎情感上的话来，她就这样地笑着，叫人捉摸不透她的心。

&esp;&esp;她的心到底长什么样子，梅卿忍不住想看一看。老太太往前走一步，她又将她拽回来，自己也立起身，与她相对，“娘，我是问真的，不是怄气撒性子，想听您句实话。”

&esp;&esp;这语气里已带上哀乞，老太太听得脸色变了，然而想要郑重回她，终无话可回。怎么回，连老太太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她只明白一点，她连自己也都是恨的。

&esp;&esp;正要一笑了之，刚咧开唇，整副身仿佛撞到哪里，不禁踉跄一下。她那双美目渐渐放大，低头往肚子上一瞧，上头赫然插着把匕首，而刀柄握在梅卿手里。

&esp;&esp;她往后趔趄两步，那把匕首也被拔了出来，又朝她腹上另一个地方扎进去。一刀接一刀，她甚至没有喊一声，整个人便倒在血泊中。她还有思觉，目怔怔地看见漫天的红光，伴随着四起的惊叫。

&esp;&esp;一声一声的惊叫真叫人毛骨悚然，梦迢才走到门首的几个石蹬子上，就被里头乱冲出来的小厮丫头妈妈撞得左摇右晃。他们一行往巷里奔逃，一行朝天叫嚷，“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跳成了几个荒诞滑稽的背影。

&esp;&esp;每喊一声，就将梦迢的神智敲碎一点。她扶住门框，眼睛摇摇晃晃地照进院去，照见梅卿站在东厢门口，青灰的长襟上沾得淋淋漓漓，辨不出颜色，白森森的脸上挂着血渍，目光摇摇晃晃地朝梦迢荡过来，凄凉地笑了笑。

&esp;&esp;梦迢刹那被人抽了骨头，浑身发软，只得跌跌撞撞地抚着吴王靠往廊下跑。跑到门前，拨开梅卿，看见老太太躺在榻下的血泊里，眼还迟缓地扇动着，胸口艰难而微弱地起伏着。

&esp;&esp;好一段安静里，老太太的眼无力地从窗户拨转到门上，张了几下嘴，先笑了一下，“梦儿……来。”

&esp;&esp;梦迢腿一软，朝她爬过去，想要用手捂她身上的血窟窿。然而堵着这一个，血仍汩汩地从那一个里冒出来，堵住那一个，又由这一个涌出来。

&esp;&esp;怎么这样多？怎么这样多？梦迢感觉血又从她自己的眼里涌出来，瞬间将视线淹没。

&esp;&esp;老太太抬起手，在她脸上搽一把，跌了下去，“不哭了，不哭了，梦儿，不哭了……”

&esp;&esp;擦不尽的泪，涌不尽的血，呓语似的“梦儿”里，仿佛是在快遗忘的另一条长巷，有人也在喊她，“荔丫头、荔丫头……”

&esp;&esp;她家里兄弟姊妹六个，她排有憾生（正文完）

&esp;&esp;按说县尊家里出了命案，案子便交由府衙审办。当日差役带走了梅卿，老太太当场毙命，由梦迢收殓。柳朝如中毒未醒，被董墨接到清雨园照顾。

&esp;&esp;梦迢在柳家铺设灵堂停放老太太的棺椁，请了一干道士和尚做法事。因灵前守孝，梦迢多数是在柳家住下，甚少回清雨园去。董墨那头为请大夫治疗柳朝如，也难完全脱身，不过每日抽空过来陪三四个时辰，倒是放了斜春男人并好些小厮丫头在这头帮忙打理。

&esp;&esp;这厢老太太才过头七，柳朝如亦治疗未果，英年埋玉。董墨装椁停放后，走到柳家来接梦迢回清雨园，马车里才告诉，“书望没了。”

&esp;&esp;梦迢怔了一怔，她接连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熬得润肌消瘦，红腮枯悴，穿着一身素缟，腰肢半侧，嵌在窗外旧黄的残阳里，“几时的事？”

&esp;&esp;“午晌。他这几日一直未能苏醒，大夫早说过凶多吉少。”他整个人贴在车壁上，脸色同样苍白。语调很平静，早有预料，没什么可惊诧的，只是满目空空荡荡，像是一出戏散了场，看客还流连在戏台底下，对着零落的场面怅惘。

&esp;&esp;梦迢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总有恍然如梦之感，有些浑浑噩噩。马车轻轻颠动着，像在梦中浮沉，醒也醒不过来。

&esp;&esp;晚饭两个人没用几口，早早地进了卧房商议扶灵之事。董墨慢慢地在屋里踱着点各处的灯，“我得先去一趟南京，将书望的尸身送回原籍，交给他母亲。而后再由南京转道去广平府。你是如何打算的？”

&esp;&esp;梦迢坐在榻上，脑子里堆的都是杂事，拣来拣去，先拣出头一桩要紧的，“我要将我娘送回无锡原籍安葬。”

&esp;&esp;董墨在床前将两盏银釭点亮，擎着另一盏灯，怀着满腔落寞走来，“我派曹主管带着人与你同去。安葬在无锡何处？”

&esp;&esp;曹主管就是斜春男人，这是很妥善的安排。但梦迢心里却有另一番打算，“我娘从前在无锡置办了两亩地，我们到济南时，将地租给了人栽种。我想就将我娘葬在那里。只是我雇几个人与我扶灵回去是一样的，你跟前哪里少得了斜春男人？不要麻烦了，还叫他跟着你一路。”

&esp;&esp;天在沉默中黯淡下来，压在董墨心头。他猜到了她的打算，恐怕是想瞥开相干的人，这一去，还回不回来他身边就难讲了。

&esp;&esp;他不好逼她，这个时候再迫她一点，只怕她承受不住。他想了想，郑重地去握她放在炕桌上的手。那手冷透了，但没关系，四季炎凉，总会有再热起来的时候。

&esp;&esp;他轻轻揉捏着，垂着眼向她展示他的软弱，“梦儿，你知道的，我家虽然人口多，但我与他们一向没什么话好说，自幼来来回回，总是我独身一人。读书科举，倒认得书望这一个朋友，能说得上几句知己话，后来总算又遇到你。现在书望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你没了母亲，兜兜转转也只剩下我。要是我们再没了彼此，尽管我做着官，你也有钱，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但身边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了。你不怕寂寞么？”

&esp;&esp;梦迢将眼放到他两撇深重的睫毛上，它们仿佛不能承受她的目光之重，在灯影里颤抖着。她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他，心头一软，反握了他的手，“那就叫曹总管跟我去。”

&esp;&esp;别的她没敢答应，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地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整个人无力，想什么事情都是混乱的，理不清头绪。

&esp;&esp;不过她肯答应这一点，董墨也足够欣慰了。他将她抱到床上去，拉来锦被将两人盖住，由身后将她搂着说话，“你在那边没有好好吃饭，瘦了这样多。”

&esp;&esp;梦迢的脸贴在他臂弯里，疲累地笑了下，“你也瘦了一圈，还说我呢。”

&esp;&esp;“我瘦一点不打紧，你再瘦下去，就是皮包骨头了。”他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胳膊，叹息了一声，又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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