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将白日里带进来的一壶菊花酒,两个小金钱,捧给他们:“这是孝敬军爷的。军爷大善,帮我夫君沐浴。他手断了,又拖着那么重的铐子……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其中一个笑眯眯地接过这些孝敬的礼物,挥挥手道:“无事,无事,宫里来人吩咐了的,我们只是照办。”
另一个却冷冷地盯着酒壶。
姚欢身后,邵清拖着铁链子走上来,对那守卒道:“军爷,这是樊楼的菊花酒,我陪二位喝一杯。”
姚欢忙去案几上寻了三个茶盅,斟满菊花酒。
邵清折断的手指骨仍未完全长好,他用虎口下的手掌夹起菊花酒,一饮而尽。
两个守卒闻到好酒的浓醇香味,已怦然心动,见囚徒自己先喝了,便不再疑心,一人一盅,也畅快干了。
“到底是樊楼的酒。”
“是哩,比宫里过节赏的,品来更佳。”
二人轻松愉悦地赞几句,客气地请囚徒夫妇回屋去,将窗户、房门与院门都绕上铁链子锁了,揣着金币和酒壶,进了院门口歇息的小间。
听着窗外最后一拨秋虫微弱的鸣叫声,姚欢依偎在邵清肩头一侧,执起他的手掌,对着桌上的油灯方向,细细察看。
今日进来同文馆后,她用最俭省高效的语言,告诉邵清天子的决定,以及她们这些平凡妇人的计划。邵清的面上,震惊、伤心、迷茫之色在所难免,但很快就被求生的兴奋替代。
此刻,邵清望着摇曳的灯影,忽然轻轻地笑了。
“怎么了,笑什么?”
姚欢问他。
邵清道:“我想起我们成亲那日,红烛的一根燃尽了,我要去吹熄另一根,你拦住我说,不信这种绝不独活的誓言。现在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不信。你不会为我殉情,但你会千方百计地,不让我死。”
姚欢放下他的手掌,凑上去盯着他的眼睛:“是的,若你殁于疾病战乱,我也就认了。但庙堂之高的那些君臣心术乃至阴谋诡计,要夺走你的命,我不甘心!”
邵清道:“夺不走的,我们会逃出去。你勇敢聪颖,外头的那些恩人也是。”
他顿了顿,又由衷道:”其实,这几年来,若说外事上,我倒是颇怀念在环庆军跟着章楶的时光。打仗很残酷,血泊、死人,又仍有温情,我治过的那些小兵小卒,他们也会豁出性命对我好,粮饷未到的时候,他们打完仗回来,会把从夏人身上扒出来的那一点点干粮,塞给我。”
姚欢轻轻叹气:“善良单纯是很好的东西,但许多人,视之为愚痴。他们终其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不过是将自己,从人变成鬼。”
邵清沉默须臾,忽地转了口吻道:“唔,我还想起,章老帅他每次大战前,都要下棋,谓之积蓄临阵时的静气。我们,如今也算得将要临阵了……”
姚欢自惭:“我实在不爱下棋,一下棋就犯困。”
邵清笑道:“无妨,静气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气。我们,鼓一鼓士气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姚欢明白了。
她很愿意。
她起身,认真地看看囚徒的脚链,不错,链子不算短,不碍事。
她转过身,对邵清道:“当心你的手掌,别又压断了,我上来了。”
……
翌日,姚欢走了一趟市肆,买回来更多好吃好喝的。
除了重阳糕和好酒,还有正当季节的肥鱼壮蟹。
与昨日一样,姚欢分了大半给看守们,甚至连同文馆的厨子和驿卒都有份。
男子们不免有些诧异,这小娘子还有心思张罗吃的?委实不像将要做寡妇的丧气样儿。
姚欢直言道:“左右你们已晓得,我夫君是辽人,他们辽国的规矩就是这般,既然逃不得一死了,上路之前,越是热闹越好。有一回,辽皇平息了几个贵族的叛乱,斩杀首领之前,除了给他们大吃大喝五六日,还请来散戏班子,一场接一场地演。
众人正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时,忽听馆外“嘡啷啷”几声锣音,巨响震天。
看守和驿卒被唬了一大跳,忙迈到门口往外看。
原是不知哪里来的草台班子,扎在近在咫尺的金梁桥畔。
但这五六个伶人,演的唱的,却不是开封人熟悉的杂剧或者散曲,而是由一个声如鹤鸣的老丈,独自引吭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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