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苍白着脸,但仍表情沉静地注视着前方,缓缓地再次举起了右手。
血染大江,尸横波底,离国此次志在必得的进攻在两个时辰之内就被完全地粉碎了,而那个粉碎了雷运泽好梦的人,则从始至终都站立在船头,任寒风卷衣,江涛袭面,重复着抬手、下令的动作,直至大势底定,离国无力回天。而他的左手,一直握得死紧,没有放开过,那手掌里面,是早已被攥得烂成一团的信纸,一张信纸,而已。
当易伦所在的船迎来了前来兴师问罪的张说时,面对着他不可抑制的怒气以及眼中隐含的妒意,易伦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帮你们泉国打胜了,并且,令离国损失惨重。”
张说一滞,随即立刻反击道:“可是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我们!你把结盟关系当成什么了?”
“当成什么?”易伦抬眼看他,“难道我们没有尽到结盟的义务吗?那就请张丞相回头看看江对岸好了。”
无可辩争的事实摆在眼前,离国被易伦的火药打得惨败而回,并在泉国的乘胜追击之下被逼退守,使泉国得以收复大江对岸,并以此为基础,准备继续反攻,当前局面,泉国的优势不言自明。
不再理会张说,易伦转身迳自向船舱内走去,在临进舱门的一刻,他突然停下脚步,望了一眼身边黑暗中映着月色的江面,将手中的纸团抛了出去,轻声地说:“战争的责任,你和我都不用背负。”
大江一役,离国共折损八万兵士,十数万人负伤,战船几无所剩,被泉国追击退守二百里,元气大伤,据闻雷运泽怒劈桌案,并将设计出铁甲战船的“神机”先生商洞明斥责一番,不肯再听他的计策。
目的已经达成,易伦与萧平萧果商量过后,决定只留一万士兵在此协助泉国收复失地,其余大军则即刻分批返回永国。
萧平将此事奏请周敬言,周敬言自然是心中乐于答应,毕竟永国此次的突然行动,令本国军方十分没有面子,因此客套挽留之后,他仍是答应了萧平的请求,于两日后设宴款待永国高层将领,以作饯行。
当晚席上,宾主双方各怀一片心思,只是表面上还维持着友好客气的假像,反正马上就要离开了,等到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谁又知道会是敌还是友呢?
萧平萧果等武将被连番敬酒,易伦在他们眼中是个弱质文臣,又位于下首,因此只接了周敬言、张说、祝炎、韩莫冬等几人敬的酒,便没有再被强行灌酒。易伦也乐得轻松,虽然在现代他也喜欢浅尝几杯鸡尾酒,但这古代的辛辣白酒毕竟还是不合他的口味,所以能少喝当然最妙。
宴罢,萧平等人均有些醉意,反是易伦还清醒些,被马车送回了军营,看到营中的兵士们也在享用泉国送来犒赏的酒肉,大家围火而坐,吃吃喝喝,即将回到家园的愉悦心情感染了每一个人。
命人将微醺的将领们一一送回自己的营帐,易伦则和萧平的小厮一起将他架回他的营帐,到了帐前,正看见有位传信兵守在门口,一见易伦就立刻走上前来。
“易先生,萧将军他……”看了一眼半醉半醒的萧平,传信兵还是转向了易伦,“这里有王爷送来的书函,一封给萧将军,一封给易先生,不过萧将军既然现在醉了,先生代收也是一样的,王爷有嘱咐过小人。”
接过两封薄厚不同的书信,易伦将传信兵遣下,并将萧平送进帐内交给小厮安置,自己则拿着信件向营帐走去,越临近,心脏的跳动就越发强烈,简直好像必须用手按住才能控制着不让它跳出来一样。
点上蜡烛,他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逼迫自己先拆开了给萧平的那一封,快速地扫过,大体是告知了永国与原国之间的交战情况,原国三分之二的领土已被攻克,现在原国国主已有投降之意,两国正在遣使谈判,相信不出半月整个原国就将归入永国版图之内。
放下这封军函,易伦闭着眼睛慢慢拆开给自己的那一封信,展开信纸,睁开双眼看去,上面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用熟悉的笔迹所书写的两个字--“回来”。
“你……你干嘛写这种东西,什么都不写多好……要不就写一堆无聊的废话多好……什么‘回来’,我偏不回来……”易伦捂住眼睛,躺倒在床上,不想起的时候不知相思重,面对只此两字,却才知相思已成灾,归心似箭。
次日大军开拔,踏上了返回永嘉的路程,来时漫漫长路,在大家思乡心切的情绪之下,竟显得变短了,即使日夜兼程,也没有人叫苦叫累,都更愿意快点回到家去,因此大军的行进速度十分之快。
只是离永嘉越近,易伦越感到身体虚弱无力,起初只是四肢酸软,脚步乏力,还以为是赶路太快导致劳累过度,因此也没有太多在意,但再过了数日,连萧平他们都能够看出他身体的不对劲,不只脸色苍白,而且连用饭都渐困难,每天吃的东西还比不上他们武将的一餐饭量。虽然请了随军大夫来诊治,但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开了几副补气强身的药,吃了后却不见什么效果,令萧平他们十分着急。易伦自己也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还好神智尚算清醒,一时间应该还不致突然恶化,为了不影响回国的进程,于是向萧平下令正常行军,自己则多数时间待在马车内休养。萧平见他情况愈见糟糕,也想尽早回到国都,好让御医诊断,因此就听从了他的命令,私底下则修书一封将情况详细描述,差送信兵火速送往封昊处。
大军临近永嘉城之时,易伦已是每日只有一小半时间能够维持清醒,其他时间则昏昏沉沉,人也已经瘦弱到几近形销骨立,看得萧平萧果他们急在心头,只盼着立刻见到国都城门,若是易伦有任何闪失,他们这些人只怕要提头去见王爷。
终于,大军于离开泉国二十余日后到达都城外十里长亭,而那里,一个人,等候已久。
二十九
穿着黑色外氅的那个人站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明知这样的短短接近相较于曾经远隔的千里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可是仍然无法放弃,哪怕早一刻见到也好。
当两地分离的时候,可以控制着自己一切如常,起居饮食,处理公务,甚至到他的府里去转转。因为知道就算产生了任何的冲动,想要立刻去见他,这样的冲动也会在能够行动之前就被化解掉了,自己还是那个冷静的自己。但是,当收到萧平的信后,知道他就要回到自己身边,却是已经出了问题的情况下时,心底的疼痛,怎么也无法抑制,但是,不能冲向他,不能弃自己的责任于不顾,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当萧平萧果率领着大军来到十里长亭时,看到的就是已经等待了两个时辰的王爷主子。两人明白情况,没有多加赘言,直接将封昊引到队伍中易伦所搭乘的马车前。
掀开车帘,出现在封昊眼前的是一个蜷缩在厚厚棉被之中的瘦弱身影,看不到正脸,但单从那露出的肩膀就可以想像,被下的身躯已经比分开之前又消瘦了多少,而且他对于周围人事几乎毫无反应,即使现在正被一双灼热的眼神注视着,仍然深陷在沉睡中,或者该说,是昏迷中。
“他这样子……多久了?”想要去碰触的手又收了回来,现在还不行,不能失控,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令封昊觉得身上的责任是一种束缚。
“已经……快半个月了。”萧平小声答道,“不过王爷不要担心,易先生的情况一直没有太大变化,应该……于性命无损。”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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