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青鸟
罗刹却带白曜策马出城,往岘首山的崖上观景。他说,自己前日行军路过附近,特意上来看了一眼,便觉很喜欢这里。他以为的风景好,便是枯树萧萧,百草卷尽,淡云犹飘在底下,俯首能眺见平原旷野,江水如束带,城池沙盘般的尽在掌握,抬头便恍若直面着远空,天地间唯有此在与此刻。
她知道,晴日的夜里,在此地观星更好。灵遗去江陵以前,带她熟悉襄阳周边地形,也来过这里,说要保襄阳,定要保住这里。过去未久的那场严冬,她还曾顶着寒风在此驻兵许久。她走上山崖才发觉,今日的风也不小。
一到下马徒步,二人不再说话便显得诡异。罗刹问她冷吗,她只摇头。他说底下的玉兰花开了,白曜也只唯唯,依旧无话。一直沉默着走到悬崖的最边上,罗刹抚了抚身边牵的马,才开口说了许多,镜池常在他耳边念,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云云,大约便是眼前这般。
又说,他自己也读那些诡谲的故事,常随行带着两卷,要么就是带两卷她们南人写的。除了,史书就数这部读着最酣畅淋漓。当然,他读史是喜欢跌宕起伏的故事,只读打仗、政变的那些。在后汉,他最喜欢的人物是梁冀,喜欢到看完梁冀生平,便立志自己也要作只手遮天的跋扈将军,全不管那原是质帝骂梁冀的话。
除此以外,先秦诸子太半都合他胃口,唯独儒家的经书味同嚼蜡。读的最多的是。看到终于有个汉人不搞那套虚伪的礼法齿序,直言戳破儒家那些仁义道德,实在是大快人心。原来也有汉人知道他若与韩非生在同时,定要与他结识,一有空去找他喝酒,听他当面数落儒家。他打赌说,白曜读过的诸子寓言定没他多,于是问,四方的诸子最爱编排和取笑哪国人?她在郑和宋之间犹豫一刹,决定是宋。罗刹也觉是宋。两人又笑,终于不如来时拘谨。
白曜好些年前就把诸子读完了。但他会喜欢的许多小故事,她翻过一遍就忘,几乎不曾留意。此日总是她在听他说,他喜欢什么,又觉什么有趣。而她对陌生的话题,鲜少插得上话。听他再度说起,似对当时的场景有朦胧的印象,是某天坐在灯下边瞌睡边读的,手上还一心两用玩着符,读到什么却已忘得一干二净,宛若初见。灵遗贫乏的兴趣只有学术,教她着意读的,是和之类专论战国学术的篇目。她与灵遗会因对万物出于机而入于机一段的不同见解争执不已,但谁也不关心那夜在桥下痴等的尾生到底淹死没。
二人说着话散步,渐走至昔日羊祜修的亭上,置酒小酌。白曜没有推拒,装模作样浅咪了一口。去年灵遗总逗她吃酒,想看她醉后发酒疯的模样。这一点酒还是受得了的。她缓缓放了酒杯,再抬起头,罗刹在此时突然说,公主,你很特别。
我?
纵是最豪爽的代人女子,也不会与初见面的陌生男人单独出行。
白曜不禁笑了,觉得这话又笨又聪明的。他想以此试探她表态,话却编得不圆,反教人感到冒犯。未等她答,罗刹便继续追问,公主因何发笑?
她将话原封不动丢回去,我比你们北族女子又如何?
罗刹大笑,又自认无话可说而罚酒。这回轮到白曜继续追问,而他只道:所以说,公主很特别。与北来的使节一般,能言善辩,哪怕是寻常说话,也全是机锋。
白曜因酒的缘故犯起困,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懒歪倒在扶几上。她抬起另一只手要揉额头,半途却不想了,便半眯着眼,将手隔空放在他的脸边。她想像在台城玩那些小倌一样,将他招到身边。又咬着牙清醒了,不是因为如此不妥,而是若战局的胜负倒转,形势就该是如此。她放下手道: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是个漂亮男人。
这似乎是罗刹未曾想过的答案。竟然,他还有点脸红了,无所适从地抿唇,四顾了一周,终于瞧见身前的酒盏,连忙举盏一口闷尽。
白曜看着他做完这些,一时兴起,也将自己的酒一口饮下,问,从来没人与你说过?
罗刹却似更无措了,沉默许久,又谦退地解释,公主许是见的代人太少,拓跋部的人大多都是这般样貌。
不,你不一样。我见过八男,八男底下许多兵士。你不一样。
我罗刹欲言又止,终于只是给自己倒了酒,垂头躲避她的注视。
她举着手里的空盏转了许久,盯着垂头不语的罗刹终于失了兴致,将盏远远抛了,重新正坐,理正衣襟道,将军,时候不早了。
他好像全然不知哪里惹得她不开心,等她起身走出两步,还茫然地愣在原地。灵遗每次都会很快来追她,她气鼓鼓地停步转头,每每都差点撞到。
但这次什么都没有。每次想起灵遗,她都很是怅然,似要断气一样的心闷。也总是因为他,她的心会闷,会痛,苦不堪言地非要发出声响,却什么都传达不到。只有它发现自己孤零零地流泪,没有人要。就像幼时无人在她身边,她用长绳绞住自己的脖子,屏风上的金色花叶裂出黑絮和扭曲的光,天顶开始崩塌,而她呆呆地看着世界坏掉,好像就毁在她手里,接近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活着。心开始痛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的心为他而跳着。
她对罗刹说,她想回去了。罗刹本来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她哀怨的神情吓退了。她也不知是什么样,大约像恶鬼索命?太好笑了,笑不出来的好笑,明明他罗刹才是恶鬼。她又像幼时一样,充满了做各种恶戏的心情,望着系在廊边的马,便想抢先于罗刹跨马,绝尘而去,留他一人在那发呆。谁叫他出来一个人都没带,也只有一匹马。毕竟若给她马,她或许会跑走?呵,真当她看不出他不带旁人是存的什么心?但天随暮色沉下也渐凉,冷风吹地她浑身战栗。她不想再一个人走了。回城时,她后背一直枕着罗刹的盔甲,但盔甲也是冷的。
等回到军府天已暗透了,白曜要回自己屋,罗刹现在倒知道要跟着。白曜一路说了好几回别跟着,他还是跟到她房门口。
你走开,别跟着我。
罗刹试过说话没用,于是不说话,又像雕塑一样,直挺挺地杵在她前面,挡住她进门的去路,再次僵硬地重复,我不知哪里冒犯到你,但我为此赔不是,本心也无此意。若你愿意的话,请告诉我。
是吗?
她笑着颔首,缓缓上前,在他还没弄清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强吻了他。他先是惊愕,再是抗拒。但等她的手缠到他甲衣底下的后颈,他放弃挣扎了,想伸手抱她。而她将他推开。他抬起手,指尖放在被她咬过的唇边,幽深的眼底似缠了浓雾,掩着夜色下蛰伏的危险。
我想要什么漂亮男人,一定要弄到手。
但不是的。那是另一种耻,战败的公主失了旧眷,转眼就要向敌国的将领献媚求欢,对方正是一手折断她命运的人。她想以此掩藏败军之将的耻,在无望里徒劳地守城,最终也
一事无成。
她支走朝云和暮雨,将他领进屋里,直视着他的双眼,一件一件地,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解下环钗,站在他眼前。失却衣装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很可怜,她也将不再拥有任何与身份相配的器物,也失却附着于其上的权势,沦为一具任人宰割的易碎的肉体。
她终于明白,灵遗每每不脱完她的衣服就开始操她,他喜欢的多少是公主殿下,不承认也看得出。这种喜欢也可称之为恨,因嫉恨才生情欲,想要染指,想要得到,非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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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天晚上,灵遗跪神龛时吐血了。他暗暗压了好久,以为自己能压下那种令他都有一刻想要自决的震悚和迷乱,结果却是那一团黑血。他知道是白曜那里发生了什么的缘故,然而命缕和情蛊缠在一起,还有别的有的没的纠缠,根本分辨不出问题在哪。他用灵鸟给她传信,并附上今日的日期。
你的心快要碎了。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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