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依然是一片漆黑,只有这盏油灯发出盈盈微光,照在那颗头颅上,他光洁的额头像月面般莹润饱满,反射着橙黄光晕,于无血色的唇上描摹出柔和温暖的影子。此刻,他显得比生前任何时候都更清俊、更端正。
“我没有不愿听,你继续说吧。”头颅轻声道。
迎香的肩膀慢慢放松,长出了一口气,“嗳哟,你现在好生耐烦,当初可是怎么都懒得听我多说一句话,不但令人把我打出门去,连簪子都……”她惨然一笑,发了片刻呆,又痴痴呢喃起来:“那时候……我被他们带着,辗转到了金陵城郊,他们要走小道上山,我怕山高林深,寻不着路脱身,便想找机会逃掉。但我只一人,他们那么多高壮汉子,须得有人协同,胜算才大些。我悄悄同小丫头商议逃跑之事,谁知……谁知她因一路上跟看押的那山贼多有接触,那人刻意对她温存,她就此暗动了心。那贼人看出这点,同她说待见了大当家,便跟上头讨了她去做老婆,她信以为真,一心一意按着那人吩咐行事,暗地里监视着我。”
“真是不幸。”头颅眉头挑了挑,撇嘴道:“遭遇山贼劫持,已是不幸;误信歹人甜言蜜语,更是大悲剧,这小丫头怕是落不了好。”
“可不是。”迎香叹了口气,伸手轻抚它头发,又道:“她整颗心都被那山贼迷住,对他言听计从,我同她商议逃走之事,她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即刻告诉了那山贼,于是……我还未来得及动身,便被那领头的高大汉子捆起来,当着众多人面抽了一顿鞭子,说我要敢再逃,就打断我的腿,划花我的脸,留给他们众多弟兄……”她咽了口唾沫,也咽下那些粗鄙的言语。
“看来你并未被打怕。”头颅道。
“怎么不怕呢?”迎香皱眉,“我当时怕得要死,惊觉是小丫头告密后,顿时绝望起来,这下身边连一个可倚靠的人都没有了,当真是陷入了龙潭虎穴。他们对我看管得更紧,行程亦加快不少,眼见着上了山,走入云深林密之处的一座山寨里去。寨里还有许多人,接过我们,跟货物般掂量了下,就扔到角落里无人过问。过了一天,这些人又聒噪起来,说大当家回来了,速度把那俩小娘皮洗净了呈上来。于是,我又被一帮女人拉着去洗漱更衣,身上裹了红绫,脸上抹了胭脂,打扮得如上供的猪猡,拖到厅里,见了他们大当家。”
“那小丫头呢?”头颅问。
“她啊……”迎香侧头想了想,低声道:“她并未同我关在一处,见贼头时才再见到她,跟我一般,也是个上供的猪猡,颤巍巍跪在另外一边,满脸泪水,眼巴巴看着一路上同她轻言软语的那人。那人却似不认得她了,冷着脸朝向另一边,恭敬等他们大当家上来。”
“意料之中。”头颅并不奇怪。
迎香呆了片刻,又幽幽道:“那厅十分阔朗,乌压压围了满地的人,我先被扔在一旁,有人踢我,叫跪下听话,我只能跪下,在旁看他们整整齐齐拜过神位,献过酒水和三牲供奉,领头执事的喊了几句话后,众人才分等级入座,大多数人则是站在外侧,恭恭敬敬侯着。待他们行完这一套规矩,我已跪得膝盖针刺也似的疼,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恭迎大当家’,这方是正主儿出来了。我一听大当家,浑身就发紧,路上那汉子说要把我先给大当家过目,若他看上了,就……我本来一直怀着逃走的心思,那时刻却万念俱灰,心头打鼓,觉着此刻怕是不行了。思前想后,打定主意大不了一头碰死在地下,也不要受这些贼人羞辱。正在这当口,已有人提了我扔到厅中央去,请那大当家过目,小丫头也被拎过来,同我扔在一处,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
头颅沉默不语,静待她后文,迎香咽了口唾沫,慢慢开口道:“我……我不敢抬眼看那大当家,他似乎也对我们兴致不大,只跟众人口沫横飞地说什么教主,说这趟终算是开了眼,见得大场面,才晓得天底下竟有这般神威人物,年纪既轻、功夫极高、威仪又盛、更有千百般摄人气魄,通身邪魅冷峻的气度,哪怕不晓得他功夫独步天下,只要一见他这个人,自然膝盖骨就软了——简直把这人吹捧得比皇帝还厉害。底下人却个个听得心荡神驰,连连附和,赞大当家了不得,竟然见到了教主,教主英明神武,天纵神才,寨子里有了教主庇佑,必将威慑江湖。那大当家受人吹捧,更是喜乐非常,高声宣布再过数日,教主会途经此地,受他诚意邀请,将来寨中一晤,自己赶着回来,就是趁这几日做好安排布置,恭迎教主,到时候大家都可上前拜见瞻仰。听得此言,厅上顿时群情欢腾,直如新年一般。”
头颅冷笑两声,迎香深深沉浸在回忆里,似未曾听见,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等他们都平静些,一路带我们过来的那汉子便上前来,跟那大当家说了好一通谄媚的话,又指着我们道‘这俩丫头是在路上劫的,都有两分姿色,我们不敢擅动,想着大当家快回来了,您这趟十分辛苦,带回来先给您赏玩。’那大当家闻言,方瞥了我们两眼,让抬起头来看,我不敢抬,更不敢不抬,畏畏缩缩瞟了他两眼。他看过我和小丫头长相,指着我说这个好,留起来,待教主来了给他老人家尝鲜,这几日把她洗干净养好,再请个画师给绘个像,先送去给教主身边人过目品鉴下。教主何等傲气之人,庸俗脂粉向来看不在眼里,先请他身边熟识的人看看,若还行,再献上去不迟,方不丢咱们寨里的脸面;若看不上,趁早少碰这钉子,冒冒失失拉个女人贴上去,没准反惹教主不快,真那样,就咱们兄弟们自己消受得了。底下人听见,都是一片附和,连赞还是大当家想得周到,接着又七嘴八舌地吹捧那教主。”
头颅又冷笑一声,“确实想得周到,鲜嫩的姑娘在跟前,也能忍住了不动手,要先孝敬教主,待他老人家不要再自己享用,好一窝孝子贤孙。”
迎香听他语带讥讽,慢慢皱起眉头,沉默片刻,疑惑道:“你怎的这样了……以往你说话从不这般刻薄的,总是知书达理,点到为止,还说那些讲话直接的都是无礼粗人……”
“我不拿你当外人。”头颅敷衍道:“若未讲完,便继续说吧。”
“不拿我当外人……难道还当内人么?”迎香自嘲地一笑,眼圈儿又红了,“你哄我两年还不足,此刻仍说这些话……”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控诉王生无情无义,头颅听得连连皱眉,忍不住出声道:“难得我想听,还是赶紧说你在那山寨里的事吧。”
迎香“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接着道:“他们谈笑一阵,大当家指着小丫头,又说‘这丫头品貌差些,不必献上去了,今晚让她来陪我歇。’小丫头闻言,脸上顿时白了,四下张望,却不见她心仪那人,我看,怕是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那人……唉,又怎会对她是真心?不过路上逗着玩玩罢了。底下几个仆妇听他们大当家发了话,顿时涌过来,拖了她就往外走,要去重新洗漱打扮,小丫头又哭又扭,却怎么也扭不脱身,眼睁睁看着被带下去了。”
“该她有此一劫……若她不受那人蛊惑,同你齐心谋划,兴许还得以逃脱,不至受辱。”头颅轻声道。迎香木然点点头,“后来听说,她被大当家欺负过后,又赏给了底下人……”说罢叹息一声,呆了片刻,再次开口道:“那大当家发了话,要留我孝敬什么教主,他们便带我下去,关在一处房里,次日又带了个画师来给我画像,我不甘愿受他们摆布,也不敢反抗,心里头又怕又急。他们为吓唬我,将小丫头的遭遇一一讲与我听。我心里明白,不管那教主看不看得上我,都是死路一条,还是得寻趁着逃走才行,好歹死个清白……又过几日,寨子里越发热闹欢腾,四处洒扫一新,张灯挂彩,源源不断的车马运送进各色饮食用度上来,我知是那教主快来了,越发坐立不安。这日,忽有一个婆子进来,跟我笑道‘恭喜姑娘,教主身边人看了你的画儿,说长得十分可人,打听哪里劫来的,听你是京里人家的女儿,更加欢喜,说就是得身家清白的姐儿,教主方不觉龌龊。还说要把你的画像呈给教主亲自过目,赞咱们寨里考虑周详呢。你等着,再过一日,教主便过来了,到时候你好生服侍,亏不了你的。’说罢拽了我去试穿新衣,我闻得此言,顿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木了,那教主要来了,怎生是好……”
“嗯……虽愁肠百转,忧思郁结,你终究还是逃出来了不是么?”头颅轻叹一声,问道:“如何跑脱的?”
“我……”迎香怔了片刻,道:“我那两天本就颇为老实,加上教主快来了,他们寨里人人喜气,个个兴奋,要忙的事情千头万绪,对我的看守表面严,实际却反比往常松些。就在那教主过来的当日,男人们大都去外头迎候了,寨里只剩女眷忙碌。关押我的房间位置僻静,那刻更没几个人盯着,我寻思成与不成,就看这机会了,便趁房中无人时将一根簪子藏在怀里,又拿布包起小瓷坛砸碎,拣了两块大小适中的锋利碎片起来。过不一会儿,婆子带人来催我梳妆,我看了新送的香粉,说不大好,远不如京里细密轻软,味儿也不够正,教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怕是要嫌弃。婆子知我会做香,听了这话也有些愁,赶紧吩咐人去寻些来换。我又推说这辈子还没见过教主那般高位又英伟的人物,现下心头焦得紧、怕得很,担忧见了他老人家浑身打颤,话也不会说了,那婆子忙又嘱咐我莫慌乱,不可坏了寨里大事。我同她闲扯两句,便说腹内疼痛,要上茅厕,她见我这般模样,只当我是焦心闹的,便陪了我出门。我跟她往侧门去,果然见寨子里人比平日少得多了,应当都在前边逢迎。走到那处,我瞅准四下无人,从怀里偷偷摸出簪子来,猛地将那婆子推倒在地,往她脖子上乱刺,一时只见血涌出来,手脚乱蹬,连连打在我身上,十分疼痛。我脑门一热,胸中乱跳,更加顾不得了,怕她喊叫,抓把稀泥塞她嘴里,又搬起块石头砸在她头上。那婆子大约料不到我敢反扑,毫无准备之下被我砸晕了过去。我匆忙起身,四下一看,竟无人注意到此处,顾不得料理那婆子,赶紧顺着茅厕背后的矮墙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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