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刺绣都是他教给她的。他说,小萝,这可以帮助你静心。
好吧,碧萝默默低头看绿色丝线,依然连绵不绝。辰哥哥命线未绝。刚刚,污鬼也许没下手,是她多虑了?
春衣仍然紧张的盯着她,生怕她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但她只是坐了下去,忍耐的、和平的,带着她刺伤的手指,继续绣她的净瓶观音像。
夏日的风吹乱窗外槐叶,白缎子上多了一抹殷红色,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生。
唐锦平吃惊的看着自己手撑着的土地,它又安静了,连个小土粒都不动一下,好像什么都没生。他把视线抬起来一些,是的,植物全部东倒西歪,有的根都丑陋的裸露在外面,但根上的某几片叶子,仍然碧绿生青,连灰渣都没溅上一点,好像它们还是跟一个时辰前一样好好的活着,好像它们的根并没有被拔起来。植物是多么迟钝的物种啊,连死亡都来得这样慢,动物呢?
唐锦平浑身战栗。
一些小虫子在翻起来的新土地里忙碌而昏乱的疯蹿。一簇毛皮就半埋在他的视野里,不知是什么动物,反正不是张成。“张成”这两个字又刺痛了他的脑袋,他可以把脖子仰得再高一点了,看他来的方向,那片山壁削落了一片皮,露出丑陋的黄拉拉苦哈哈颜色——但对深山来说到底只是皮肉伤,无伤大雅的——谁知道那边刚张了个口子,土石植被一片狼藉,把张成连血带肉都吞下去了?华城的名门望族啊!儒雅公子,正当青春啊!唐锦平眼中钉、肉中刺,不敢下手拔除的人哪!跟片杂草似的,说吞也就吞下去了?
叮铃铃骡铃声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问:“并不是很轻松吧?”
似银子的琴弦在阳光中拨响,悦耳之余,满满是同情。
唐锦平转身,瞠目:“什么?!”
他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眉如烟、如云,甚至打扮都是顶顶雅致的,青玉簪、素罗衫,流丝束腰、春月裁裙,若将她比作一枝兰花,再苛刻的赏花人都剔不出一丝错处来。
如果一定要嫌的话,她的肤色太白了,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净白,好像阳光可以照透她,而她化为飞烟,蹑空而去。
“什……么?”唐锦平把这两个字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看看她、看看她来的方向。那就是山崩的方向。泥石淹没了一切,没有路。即使有路,新泥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人畜的足迹。
“什么什么?”女子掩嘴笑,“我说,这山崩得真吓人,您逃出来,一定很不轻松吧?”
“呃……你从哪里来?”唐锦平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妾身从南边那山口来,”那女子却竟然很详尽的指示他,“就是查庄旁边那条进山的路,进来想找一昧药的,实在是托大了,明明听说山里野兽凶,想着青天白日的也出不了什么事,雇了个向导,便进山来。不料山摇地动,向导不知去向,剩妾身一个慌不择路,万幸未被飞石落土波及,逃至这边,却见公子,料您也是难中逃生,不知猜对了吗?”
娓娓而来,清楚明白,唯一不明白的,她这身形容可不像逃难出来,倒像是二月天西子湖畔静女信步玩景。唐锦平又瞥了瞥山崩方向的一片狼藉,虽然有些地方乱七八糟遮住了看不太清——不过,那边有路?
女子神情一派自然,像不知道唐锦平怀疑她,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净白手指抚着骡子耳朵:“公子是一个人?”
唐锦平心下刺痛。
“看来您是有同伴的啊。”女子手指垂了下来,浩叹,“他运气不佳?”
何止不佳,简直就是连皮带骨被山给吞了!而幸存者若再跟这女子纠缠下去,也未必怎样讨好。唐锦平心下已有七分信她是妖,眼见得天光渐暗,更觉心虚气怯,退一步道:“小可须找人来救朋友,就此别过。”匆匆逃离。
女子拍了拍那黑毛畜牲的脑袋,手势似奏乐,畜牲点头晃脑的,拔蹄就离开了她。她自己则追上唐锦平,脆声道:“公子稍待!日斜山深,贱妾孤弱女子,实在不便,请附公子骥尾,盼得见人烟为幸。愿公子肯!”
孤弱女子?!她看起来是很弱没有错,底气却比唐锦平还足呢!至于孤……黑毛畜牲头也不回的没入了林中。唐锦平吃惊的问:“你怎么把脚力放走了?”
“妾身才脱山难,心胆犹怯,又因向持长斋,笃信因果,想着得免大难,总要有所相谢,就把那可怜的小东西放了——公子尊姓?”
唐锦平脑子还没转过来,舌头已经自己回答道:“鄙姓唐。”下一句话也只好自己跟着溜出来了,“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叹道:“乡关何足道,得失浮世烟。则贱妾草姓为浮,上辱公子清听了。”
他们进山并不深,不消多久已可见山村灯火,也幸而浮娘子不管是什么来历,倒没对他动粗,反而一路陪他寒喧,言谈比普通女子都来得娴雅高致。等到走出山来,唐锦平已对她颇为钦慕了。
灯油颇贵,那些山民入夜原是舍不得点灯的,无非灶里烘些余火,收拾了睡觉。那边山崩,书僮又跑出来求救,他们便不敢睡,都点了松明子,眺山看动静,忙着收拾些救人、抑或逃难用得着的物色,唐锦平与浮娘子出得山来,山民们极口赞叹他们福大命大,奉水奉汤,倒不收钱,及至唐锦平说要进山救人,他们就不愿意了,说山体初动,不知什么时候还要闹腾,此时进去,被第二波压住,多生几条腿都不够跑的!再则天黑不便、野兽又多,还是等天明再作计较的好。另有句话没明着说出来:你家朋友要真给山压住,挖也晚了,何必着急。
唐锦平一边着自己书僮走大道回华城搬救兵,一边同山民们苦陈一路出来,并未见任何野兽,山腹也安静,再未有异响异动,应无危险,何况救人如救火,万一有生机呢?怎忍断绝!又许下重赏,几个年轻小伙子这才壮着胆,答应进山看一眼,但说好了,真要动土寻人,无论如何要等天明了、巫师问过山神才好决断的。
行吧!唐锦平其实心里已经信了那些山民说的:大山埋人有什么办法,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多留阵子,慢慢挖,估计最后能挖出尸骸就不错了。但话虽如此说,总须先尽人事、再听天命,今晚之行还是省不下来。咣咣啷啷正要走呢,有人看见张成出山了。
这人诨名“渣腚”,育良好,虎背熊腰。大凡身体长得快的人,脑子总是跟不上趟,他确实是偏“傻”一点的那种人,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缺陷,不爱跟人说话,总躲着别人。大山初动时,他就是蹲在村口玉米地边儿上看见了,没有急着跑回去报信,反而感觉到异样的快意,咧着嘴“呵呵”笑起来,后来看见山又静了,他觉得无聊,且在无聊中慢慢渗出寒意,他想转身躲回家去,唐锦平和浮娘子出了山。他看见他们,好像是两个影子从幽冥一扇门里慢慢透出来似的。张成出来,也给他这样的感觉。
唐锦平他们喜出望外热烈的迎接张成、活络的山民们里里外外忙着张罗安慰款待时,渣腚就远远的躲到了角落里,像躲着鬼。
唐锦平想不出姓浮的会是什么妖精,又板不起脸来赶她,只好就做了旅伴。幸而
他的态度并没影响到唐锦平,唐锦平从不注意比自己下等的人。但是渐渐的,唐锦平脸上也挂上了渣腚一样的犹疑和动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动摇都是为张成而起。山里回来的张成仿佛有点变了,表面倒跟从前一样镇定、镇定得稍微有点迟钝的样子,脸色略为憔悴,总的来说毫无损——连唐锦平都有好几处擦伤呢!后脖颈并且老疼,不知哪里扭到了,可他的精神还是健全的,而张成,恰恰相反,尽管皮囊良好,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咯嘣”一下扭坏了似的,折断了什么东西、又释放出了什么东西。唐锦平无法控制的想起有一年冬天,一个铅盆里满满的灰,他抓了一把,没想到里面有炭火,亮得像恶毒的猫儿眼,立刻烫坏了他的手指,他把它丢到地上,大声嚎哭,它摔碎了,每片碎屑都火红透璀,在他嚎哭声中快活的闪烁,苦黄的大水泡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在他手指头上长出来,辣嘶嘶的疼,他恨得又给了那炭火一脚,它碎成好多星星,每一星都仍然兴兴轰轰眨着烧着。再后来它当然熄成了灰,但唐锦平的记忆里,总觉得它一直在红着似的,极度不友好、毫不在乎别人的心意,********亮着它自己的星光——现在它就在张成的眼睛里。(未完待续。)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