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见我父亲,将军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困惑多年而一朝豁然的百感交集的眼神。那种眼神一闪即逝。随后他便大踏步朝我们走来,脸上带着一种熟人般的笑容。我父亲恭恭敬敬迎上前去。还没等他弯腰作揖,将军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我听见他朗声说:“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去病一拜!去病早先并不自知乃大人骨肉,未尝亲炙,尚祈父亲大人原宥!”
那一刻,父亲彻底怔住了。
去病?!霍去病?!一个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字啊!这几年来,在大汉帝国的任何一个角落,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异常响亮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纵横驰骋于大漠西域,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汉朝骠骑将军——帝国最年轻的军事天才霍去病!
可父亲做梦也想不到,这位蜚声四海的英雄此刻居然跪倒在他面前,并且声称是他的儿子——二十年来从未谋面甚至从未听说过的儿子。父亲的身形略微摇晃了一下,然后他双膝一软,也跪在了这个将军——不,是他的长子——的面前。日后我知道,父亲之所以会有这尴尬的一跪,是因为他在短短的一瞬间实在无法承受那整整二十年的重量。
父亲一边叩首一边颤声说:“老臣能把命运寄托给将军,此乃天力……此乃天力也!”
那一刻,我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兄长,又看了看父亲,惊诧得说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平阳侯不失时机地上来解围,我真担心这对尴尬的父子会一直这样互跪下去。
那天的父子重逢不但让我父亲从此多出了一个异常优秀且声名显赫的长子,而且给我们整个家庭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兄长赠给了我们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金钱。父亲随后便用它购置了大量的土地、房宅和奴婢。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我们霍家在平阳地界上就成了屈指可数的豪门大户。即便是最有想象力的人,或许也不得不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天赐洪福面前目瞪口呆,或者慨然良久。
我的异母兄长霍去病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走进了我的生命。
那天临别前他摸了摸我的头,问,叫什么名字?
光,字子孟。我说。
我的兄长笑了笑,忽然说:想不想跟我去长安?
我睁大了眼睛,拼命地点头。
我的兄长又拍了下我的脑袋,然后转身跃上那匹通体纯白的高大战马,回头冲我眨了眨眼。我听见他一边拍马绝尘而去一边远远地扔过来一句话——
等我回来,光。
这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的夏天,这是一个注定要在我记忆中闪闪发亮的早晨。
我那年仅十九岁的兄长霍去病顽皮地冲我眨眼,告诉我让我等他,说要带我去长安。从小到大,我没有走出平阳县半步——我没有看过比平阳城更高的城墙,也没看过比平阳侯府更漂亮的房子,所以,我真的想象不出传说中的帝都长安是什么样子!从那个早晨之后,我开始了无比焦灼的等待——等待我那率领大汉铁骑出征匈奴的兄长早一天凯旋归来。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3)
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那一年的第二次出征。第一次是在春天,他刚被任命为骠骑将军,就率一万名骑兵从陇西(今甘肃临洮南)出发,在六天里转战五个匈奴王国,越过焉支山一千多里,斩杀了折兰王、卢侯王;活捉了浑邪王的儿子和相国、都尉;共击杀俘获了约九千个匈奴人;还得到了休屠王祭天的金人像。班师回朝后,天子下诏加封其食邑二千二百户,与前共计四千七百户。就在这一年夏天,亦即他第二次出征之前,我的兄长再也抑制不住探访生父的渴望,于是特意来到平阳县拜见了我父亲。也许是终于到来的骨肉团圆一下子抚平了他多年来的感情创伤,也许是这种失而复得的宝贵亲情赋予了他莫大的勇气和力量,总之,元狩二年夏天的这次出征,我那天纵英才的兄长又打了一场近乎完美也近乎奇迹的胜仗——把他辉煌的军事生涯再度推向了令世人瞩目的巅峰。
多少年后,人们仍然津津乐道于这场出奇制胜的经典战役。那一年,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合骑侯公孙敖率领数万骑兵从北地出发,呈犄角之势分道进击匈奴。然而,无能的公孙敖深入沙漠后很快迷失了方向,两军顿时失去联络。霍去病毫不犹豫地命令部下——继续向纵深推进。孤军深入,既无粮草亦无援兵,此乃兵家之大忌。可霍去病就是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率领部队昼夜奔驰,深入匈奴境内两千多里,迅速越过居延山和小月氏,直抵祁连山下,与匈奴主力展开了会战。面对从天而降的汉朝军队,毫无准备的匈奴只能仓促应战。而对于汉军来说,深入敌后就意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不拼死杀敌,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全军覆没。所以,当汉军以这种决然赴死的姿态投入战斗后,匈奴虽然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最终还是遭到了惨重的失败。这一仗,霍去病俘获了匈奴的酋涂王,以及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共六十三人,还有五个匈奴小王和五十九个王子、士兵二千五百人,歼灭匈奴三万余人;而汉军的伤亡只有十分之三,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临近秋天的某个黄昏,我依旧站在村口那颗老槐树下,向着西方的地平线翘首而望。
终于,远方有一队飞骑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为首那匹白色的骏马上有一袭猩红的大氅在夕阳中猎猎飘动。我看见他的身后燃烧着满天彤云——终将在我一生的记忆中灼灼燃烧的彤云。
我知道,为首那个人就是我的兄长。
我知道,明天我就要走向长安。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生命是从长安开始的。因为在平阳老家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实在没有在我记忆中留下太多印象。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忘本?也许是吧。我想这可能就是我和父亲最大的差别。他可以当一介布衣终老于乡间,而我呢?我一旦步入仕途,便一天也离不开权力。这一点在我来到长安不久就已经很清楚了。我兄长推荐我担任了朝廷的郎官,虽然官秩不高,但足以让我领略到权力的美妙。尤其是当长安城那些高官显宦一听说我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弟弟便马上对我刮目相看的时候,我更是深深地体会到功业和权力对于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所以,虽然我初到长安的那年才十几岁,正是一个男孩最疯的年龄,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非同往日。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不再是平阳县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野顽童了,我如今是堂堂大汉朝的朝廷命官!所以,我在郎官的职位上充分表现出了远远超越我年龄的成熟和稳重,并且干得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这一切当然都被朝上的那帮老臣看在了眼里,也被先帝刘彻(汉武帝)看在了眼里,因此没过多久,我就被擢升为诸曹侍中。
我本以为通过自己的勤勉和努力,再加上兄长霍去病如日中天的声势和威望,我们霍家很快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实际上这种情形已经出现——皇帝刘彻对我兄长的器重完全不亚于大将军卫青,他命二人同任大司马,官阶与俸禄完全相等,隐然已有尊霍抑卫之意;而卫青手下的很多门人故交,也已或明或暗地投到了我兄长的麾下。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我来到长安的第五年,亦即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的九月,我的兄长霍去病突然死了。
。。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4)
那一年,他还未满二十四岁。
霍去病墓(距茂陵东约一公里,墓冢仿造祁连山状,雄奇壮观。)
事前没有任何预兆。朝廷对他的猝死也并未作出任何公开的解释。这一惊天的噩耗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又如此让人疑窦丛生。我在极度的震惊、悲伤与茫然中参加了他的葬礼……
那是一场异常隆重而肃穆的秋天的葬礼。伤感不已的皇帝刘彻调派了边境五郡的数万名铁甲军,列阵于从长安到茂陵长达百里的道路两旁。那天的渭北原,天地一片肃杀,沿途布满了凄惶而苍凉的景致。我步履沉重地跟在盛大的皇帝车辇的后面,泪水一次又一次迷蒙了我的双眼。那年秋天的大风,呼啸着吹过我的一生,至今依然在我的耳旁呜咽。
葬礼的车队缓缓行进到茂陵,我看见皇帝刘彻特意把我兄长的陵墓修筑得跟祁连山一样。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四十九年后的我也将在此——在兄长的身畔,与皇帝刘彻、大将军卫青等帝国的灵魂人物一起——同在这片土地上长眠。
事后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我兄长的真正死因。我不相信他是暴病而亡,不相信人们所谈论的什么天妒英才之类的说法。我更情愿相信——他是死于一场阴谋,死于一场我根本无法洞知其内幕的险恶的###。当然,以我当时位卑人轻的处境,和远未成熟的政治经验,我不可能知道这场阴谋的幕后主使是谁。但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我相信当时朝中势力最强的卫氏集团必定与我兄长之死有关。我所说的卫氏集团,是一个以皇后卫子夫、卫太子刘据和大将军卫青为首的庞大的政治势力。我兄长霍去病在短短几年间的强势崛起,必然直接威胁到这个集团的利益,他们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以我对皇后、太子和大将军为人的了解,我又不太敢相信他们会对我兄长下毒手,况且我兄长又是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太子的表兄弟。再有,他是大将军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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