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不出。
把个老太太急得直抱怨道:“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还有一个宝丫头,看着大大方方的一个人,怎么一碰见林丫头就全然变了一副模样!真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所以叫这么些冤家都在一起来和我老冤家讨债来了!”一行说,一行落泪,谁知这话叫黛玉听见,她原没听过这话,暗自在心里过了一转,若有所悟,如参禅一般细细品味个中意思,竟渐渐生出一段风流心事来。
宝钗却是知道前世黛玉与宝玉的一桩公案的,听见这话又被老太太说出来,暗道:毕竟他两个才是天赐姻缘,前生注定,或早或晚,总是要在一处的。又想:倘或他两个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何必又在其中凑热闹呢!抑或我才是他两个的真冤家,两辈子都专来搅扰人婚姻□□,徒增我们三人烦恼!既如此,倒不如我早些儿退开,还叫他两个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过一世才好。这么想着,更觉心苦,本来装病,越被这般带出病来。薛姨妈因着头一回过年见不到儿子,百般牵挂,长吁短叹的,竟没留意宝钗这头,待胡乱敷衍了年节,那一日宝钗生日,方想起冷落了女儿,忙忙地到宝钗这里来时,却只见她眼下青黑,好好一张圆白脸上下巴都尖了,冬天新裁的衣裳宽大地挂在身上,风一吹里头似无物一般。薛姨妈吓了好大一跳,忙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是有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慌忙搂着她几乎流泪,又骂莺儿青雀不经心,骂婆子们不晓事,这么大事都不回她,连骂带说的教训了好一通,众人不敢回嘴,都束手听着而已。
宝钗强笑道:“妈不要怪她们,都是我这热毒闹的,养几天就好了。”
被薛姨妈指着骂道:“什么时候热毒发作是这个样子了!你莫骗我,到底有什么事,叫你苦成这个样子?!”
宝钗胡乱道:“我想哥哥了,他离家这么久,说是读书,也不知道读得怎样,江南湿寒,不知他那里衣裳够不够,若是太潮,烧的炭有烟气,他晚上又该睡不好了。”
薛姨妈听她说起儿子,便长叹一声,闷闷不语。
两人各自对坐,忽然听到黛玉笑道:“大节下的,怎么姨妈倒叹起气来?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或许我能替姨妈参赞参赞。”
原来黛玉自那日宝钗走后,她又发起一段小性,怪宝钗不懂她心思,不肯哄她一哄,顺她一顺,为了点子小事就这么自顾走了,显得她林黛玉除了薛宝钗就没人可相处了一般,她因此学着宝钗素日的样儿四处走屋串门,和大家说些不咸不淡的琐事,暗中要看宝钗怎地。谁知宝钗分明故意躲着不见人,把个黛玉怄得几日夜睡不好。另有一桩,却是眼看马上到宝钗生日,黛玉若费心备下礼物,又觉得太过讨好,不备礼物,又想万一那之前宝钗便来同自己说和讲好,拿不出礼物倒显得自己小气了,那一腔小女儿心事千回百转,抓挠得眉上心间一不得安宁。好容易把日子数着数着到了那一天,却不急见,反而打发丫头四处去问:“宝姐姐生日,诸位姐妹可要前往看视?”那里三春都回说宝钗病体已久,前去恐扰了她病,只着人送了礼物,并不亲自前往。黛玉听了一发急了,一则众人皆有礼物而自己不送,是不通礼数,然若是与众人一般,又显不出她和宝钗的亲厚来;二则见宝钗这模样,怕是当真病了。辗转想了几回,到底装作不经意般走过来,立在门外探了一回,听薛姨妈怒骂众仆从,责备她们照顾不周等语,黛玉真是忧心如焚,几步跳进来,一眼看见宝钗模样,立时眼红鼻酸,却隐而不发,面上笑问薛姨妈,把眼睛不住瞅宝钗。
宝钗只是低头,并不曾与她招呼,薛姨妈早听外头小丫头们传说宝钗把黛玉咬了一口,她本是不信女儿会做这等事的,想必是那起子碎嘴子在外头远远看见什么,一传二传,传出这场风波,谁知如今看这光景倒像是有些真的似的,她便故意笑回黛玉道:“你来得正好,你姐姐近日不知怎地有些不舒服,又不肯和我说是怎么回事,我想你们两个是要好的,有的话她不爱和我说,和你说倒不妨,还烦你替我劝劝她。”
黛玉就看宝钗,宝钗还不抬头,薛姨妈看这光景,推说有事,先走出去,在廊下暗命同喜道:“把青雀莺儿叫来,不要惊动了二位姑娘。”同喜领命,薛姨妈慢慢走回屋内,方见两个大丫头过来行礼,她们也自知薛姨妈必问宝钗之事,跪在地上都不起来。
薛姨妈早问道:“那一日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仔细说来,我饶你们这一遭,不然,连先前的事一起打!”
莺儿与青雀看了一眼,原来那日她们与紫鹃皆在场,宝钗事后吩咐她们出去打听,谁知外头人看不真切,竟传说宝钗咬了黛玉,把一桩□□倒传成了小儿女胡闹的把柄。宝钗哭笑不得之余,却暗叫这二人与紫鹃商议,谁问也不能说出去。那三个丫头正都是将明白不明白的时节,见姑娘们做出这等事来,一则想着两个都是女孩儿,闺中打闹,算不得大事,二则也怕主子们责难,因此都互相说好,一齐瞒下来,所幸近月也无人追根刨底,此刻见薛姨妈开口,青雀先道:“是那日姑娘和林姑娘一处,不知道说了什么,姑娘和林姑娘玩笑,探身把林姑娘拍了一下子,并不像外头说的什么咬了一下。”
薛姨妈原也不信外头的话,听这说法倒可信些,暗暗点头,却肃容道:“什么咬不咬的!你们不许去和外头人说嘴,也不许听她们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把姑娘服侍好了,以后自有你们的造化,不然,我揭了你们的皮!”
莺儿青雀两个忙磕头不迭,薛姨妈方满腔心事地让她们退出去了。
☆、第39章
薛姨妈既将青雀莺儿叫出去,其余小丫头子也不敢在宝钗跟前,屋中便只剩下宝钗黛玉两个,黛玉方才笑吟吟的,这一时笑就渐渐淡下去,立了半晌,将将吐出一句:“你好歹也请我坐一坐。”
宝钗一见她,真是万千思绪齐齐涌上心头,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听黛玉一句,便木木应道:“你请坐。”
黛玉自己往炕上坐了,又问:“宝姐姐不坐么?”
宝钗嗯了一声,慢慢走过去,望着黛玉,想了这许久的话待要说,却又觉得每字每句都有千钧之重,压在舌尖上又像是言语自己长了手抓着她的舌头不肯出去,硬要说话的时候,便觉舌尖、喉尖、心尖上都如利刃割剜一般,未及言声,眼泪已经先于言辞涌出,又压下去,满眼酸涩。黛玉一直拿眼溜她,一见她凄楚的模样,自己心里也难过起来,却硬着心肠笑道:“你的心事,我都知道。”话音一落,就见宝钗瞪圆了眼睛,自以为得计,谁知宝钗马上就道:“我的什么心事,我怎么不明白?”
黛玉见她明明两眼通红欲泪,却还扯着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得紧紧捏住帕子道:“我知道,你的病,都只是为那一日生的,你心里的事,都是为那一日。”
她故意说得含糊,宝钗却分明字字都被她说在心上,脸都僵了,还只道:“你说得我可越发不懂了。”
黛玉哼一声道:“你不懂,那你做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宝钗讷讷道:“那都是我一时昏了头,并不是我对你有什么的,你别误会。”
谁知黛玉本以为宝钗是因着宝玉而生出一段心事,故意要来套宝钗一套,听她一说,却又不是为宝玉,分明是为着自己,一时又被她说糊涂了,面上一点儿不显,只冷笑道:“误不误会,你自己心里知道。”
宝钗倏然就胀红了脸,喟然道:“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发誓再也不那样对你,你和宝玉两个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黛玉听见又把宝玉扯进去了,越发摸不着头脑,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宝钗,宝钗却是心灰意冷,垂着头坐在炕上,那眼泪悄悄儿流下来,又悄悄儿拿帕子拭了,重新露出微笑道:“林妹妹,你放心,我只为着你开心,断不会做出那无礼的事的。”
黛玉便暗忖莫非是她与宝玉有了首尾?这一想便又觉大怒,又觉大悲,然而须臾转念,便知自己想岔了,宝钗这模样倒不像是为着宝玉,而是为了自己。
黛玉的心砰砰直跳,连日来所有的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却又不敢确定,她瞄了宝钗一眼,又瞄了一眼,宝钗说完话,又低了头忍泪,却还是有几滴落在身上,她便用手假装去掸衣服遮掩住了,嘴角还强行扯着,眼圈透红,脸上瘦得颧骨都快出来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了无生趣的颓丧意味。
黛玉见宝钗这模样,不知怎地,又生出一股心酸来,不等她再说话,自己就忍不住先大声哭了起来,把宝钗唬得止了泪,倒先忙去问道:“你怎么了?”
黛玉把身子一扭,脸一转,不肯答话,只是继续哭。宝钗要狠心不去管她,耳边听得这抽噎不决,实在不忍,要去管她,又觉得这些日子里自己的一片思量皆成泡影,左右为难之间,黛玉已经哭得越发凶狠,宝钗终是不忍,长叹一声,向她身旁一坐,偏着脸不看她,却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黛玉一眼看见不是自己赠的那条,一把推开,伏着小几大哭起来。
宝钗慌了神,转过来拍着她道:“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又去拉黛玉,被黛玉甩开,她便弯着腰耐着性子抱着黛玉,强把她从几案上扯起来道:“好妹妹,你到底为什么哭?告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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