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往事,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甚至有种不真实感。每当他开始回想,眼前就会呈现出很久以前的那个冬日。一个多么瑰丽又惨烈的时代,一个变幻得让人无法喘息的时代。打那以后,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一个句号,一个凝固酽令人伤感的瞬间。从此,他便从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城里搬回,用这几间平房把自己幽闭起来,孤独地享受着老寓公式的宁静与澹泊。
故乡,古老而贫瘠的家,生于斯长于斯,他终于又回来了,却现一切都陌生得认不出来,除了对面山岗上的那两棵老榆树。
现如今,村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已从山梁上搬下去,在沟底的川地上建起了一排排高大的青砖瓦房,有的还是洋式的小二楼,只有他家和几个破落户还滞留在半山腰的老村里。但他不想离开这里。睡在这老屋里,半夜里听着一声悠远的驴叫狗吠,他就感到十分地舒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如今还种了几亩薄地,每日在地里刨刨锄锄,那种感觉都是新鲜而实在的。现在正是大热天,院里的菜畦里也是茂密的翠绿,他钻进去摘了一个大西红柿,便开始做饭了。
饭菜都是最简单的。稀饭、馒头、老咸菜,外加一碟腌西红柿。狄小毛刚盘腿坐在炕上准备吃饭,一个小娃娃推门进来了。
牛牛,快过来吃饭吧。
他热情地招呼着,脸上绽出孩子般的笑容。
牛牛只有六岁,却长得黑壮黑壮,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个大裤钗,这是肉肉支书家的一个小孙子。如今的肉肉支书,早已不是上个世纪威风凛凛数十年的村支书了,整日躺在炕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家里日子穷,老儿子三十几了才娶了个四川女人,也许是花钱买的,他反正弄不清也不准备弄清,但这牛牛长得极其机灵,大概体现了远缘杂交的优势吧。牛牛手里拎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一块老咸菜。
妈妈让我给你,我回去了。
小家伙把塑料袋往炕上一扔,转身就向外跑。
别走别走,叔叔就吃完饭了。一会儿咱们下棋棋。
好吧,那我就等等你。小家伙大人般应着,转身坐在门槛上。
狄小毛便下了炕,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泡泡糖,塞在牛牛手里。
我不要,妈不让吃别人家东西。小牛牛一边说,一边已香甜地嚼了一颗。
狄小毛加快度,三两下扒拉完饭,碗筷往炕里头一推,便拉着牛牛坐在院里的小石桌前。
他和牛牛下的这棋,是一种很古老的弈法。横竖划上几条线,每人三子,只要把对方都逼到中间的死胡同里就算胜,民间俗称“逼死驴”。当他跟着牛牛学会以后,竟有点着迷的意思。谁知每次下来,总是胜少负多,一次次被逼得走投无路,小家伙便拍着手叫起来,叔叔输了!叔叔输了!这不,几步下来,眼看着他又要缴械投降了。小家伙忽然瞪着小眼睛说:
叔叔老耍赖,每次输了说要带我去城里转转,从来也没实现。这次输了怎么办?
狄小毛笑眯眯地:说进城那是将来的事,叔叔绝不会哄你的。这次嘛,叔叔输了就给你糖吃。
不要不要,我有呢。
那——给你买克力架。
也不要。
那你要喈?
我要叔叔学马马,驮着我在院里转一圈。
好,好好好,就这么定了。
拉勾。
拉。
一老一少都把小指头伸出来,紧紧地勾在一起。小牛牛还叫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看着那红扑扑的小脸,就像熟透的西红柿似的,一双小眼睛亮亮的,那么纯洁那么清澈,简直就像是闪闪的黑宝石。狄小毛看着对面这个生动的小精灵,心里充满了苍老而绵长的甜蜜。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一滴泪水掉下来——他赶紧别过头去。
叔叔,你输了。
小牛牛忽然叫起来。
好,输了好。
他慌忙擦一下眼睛,乖乖地趴下来。
经过这么多年的变故,他的肚子已经很大,而两条臂却软软的没什么力气。驮着这么个小身躯在院里转了一圈,他感到脊背上都冒汗了,气也喘不匀了。他想歇一歇,可是看到小牛牛兴致那么高,还专门拣了一枝柳条,不住地在空中挥舞,狄小毛便又坐下:来,再来。
然而,今天不知怎么搞的,他本已平静如止水的心总是集中不起来,不一会儿又被逼得走投无路了。那一年,他也同样被几个人追逼着,在两道线之间左冲右突,一直走进了死胡同——看着对面这个天真无邪的幼小孩童,他的心里真的有点异样,似乎又翻起了那些埋藏已久的东西。岁月虽然消逝,记忆可以尘封,但那一幕幕震撼心灵的活剧总归是无法抹去的……看到小牛牛突然惊愕地瞪圆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被什么震住了,狄小毛立刻感到全身冷,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俯倒身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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