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拿出那本《养生精华》。
“您想了解这本书呀?太不像话,太不像话,我们写过信揭发这件事,没人理睬。”
“能谈谈情况吗?”
“行!大概是9月份开学时,学校要求家长交500元教育附加费,其中就有预收书款20元,我说这书款在课本费不是已收了吗?学校说这是教学辅导图书,当时有好几个家长就闹嚷嚷地不肯交,有个下岗工人,夫妻两人一个月才四百元生活补助费,生活都困难。说是这辅导书就不要了。学校说不行,这是规定。不交,开学孩子就不要来了。我们只有交了,可开学书发下一看,你看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位家长气愤得脸变了形。他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那些标题“刘晓庆美容秘诀”“阴茎持续勃起失性趣”“谈恋爱染上性病怎么办?”“遗精不可乱补”“男性可以达到几次性高潮”……“一看就知道这些全是剪刀加糨糊从地摊小报小刊上剪辑来的嘛,这种东西能叫书,纯属垃圾,还好意思推荐给学生当什么教辅书。”这位家长气愤地说。
南帆用那娓娓动听的普通话介绍着采访的情况。凌志雄靠在沙发上,双眉紧锁,手扶着玳瑁眼镜若有所思。他在回忆着他和李惠敏几次交往的过程。
凌志雄仿佛记得那天他是从电视台外事部主任李湘手中接到的请柬,他实在是拗不过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面子,因为他们有了那晚在办公室审片室的幽会后,这关系也就说不清楚了。台内人讲是他老凌的情人也好,台外人说是“陵蜜一号”也罢,反正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那烫着金字的大红请柬很洋派的样子,内里是用书法写成的恭请凌志雄台长莅临东方艺术沙龙参加笔会。当然,这种笔会他参加得很多,一般邀请些省市书画界名流,品品茶,挥挥毫,随手画幅画,写幅字,可以得到一笔酬金,他当然还是很乐意参加的。但他的身份决定着他不能随便去参加一个阿猫阿狗似的笔会,否则就掉了价。他看了看这请柬下的头衔署名为“香港大中华出版有限公司”董事长,香港大中华杂志社社长、香港东方书画院院长、高级美术师东方道宽,他觉得他这个省台台长出席这个香港出版家的笔会是不掉价的。于是他就西装革履地带着李湘去了。顺便他还喊上了那位小锅炉工出身的秘书小周,他要为她的摄影出道创造条件。谁叫她长得那么如花似玉呢。我凌某人其他毛病不少,惟一的优点就是怜香惜玉,你李湘不要翻白眼。从电视台所在的南京路到钟楼广场的市政府第三招待所不远,也就是穿一条马路吧,五分钟。所以他就没要车和小李子、小周秘书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像是名花护主般地去了请柬上所写的那个地方。他不知道这个东方道宽先生为什么要找这么个破败的地方当他的艺术馆和出版社在陵州的办事处。那个招待所太陈旧,现在改名为钟鼓楼饭店,其实根本已无客人下榻。于是全部招租出去当了写字楼。租用那儿的房屋办公的,依凌志雄看都是一些三流的公司。
他们穿过幽暗的楼道跨上三楼,前方一个硕大的灯箱从上到下矗立着,白底黑字很是醒目,那字当然是著名书法家所题。看来沙龙已来了不少名流,笑语喧哗,他跨上楼梯口就听到了。当他在门旁的签到簿上潇洒地写上了“凌志雄”三个淋漓大字时,签到桌旁站着的那位敦厚壮实的大小伙子,立即摆出一种肃然起敬的架势:“哟凌台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然后主动伸出肥厚白皙的手与凌志雄紧紧相握。他自我介绍“东方道宽”。“噢东方先生久闻大名,失敬失敬。”其实他也只是前两个小时前才听李湘介绍过东方道宽先生,这样说也只是场面上的应酬,相互的虚假客套而已,当不得真的。他接过东方道宽递过来的一个信封,想象着红包里面的钱数,是一千还是两千他猜不透。于是他很矜持地步入室内。
艺术中心里面已是宾客盈门。凌志雄踏着浅灰色的地毯一边与熟悉或不太熟悉的来宾点头微笑,一边打量着这间所谓艺术沙龙。沙龙装潢得很典雅。迎门一块乳白色的屏风上四个黑体大字“东方艺术”是繁体字。可凌志雄怎么也难以将眼前那位壮实讲着一口变调普通话的东方道宽先生与香港人挂上勾。除了那身西服有点港味,那神态和说话的语气,怎么看都不是海外来客的架势,他心目中的香港人应当是器宇轩昂,自信心十足,讲着一口广东味十足的奶油普通话,可这人除相貌说得过去外,气质竟有些委琐。
当秘书小周把他们摄进镜头时,他眉毛竟皱了皱,好像很不愿意似的。后来秘书小周把这帧照片卖给了东方先生,竟成了《香港。大中华》杂志的封面,李湘写了一篇文章题为《您好香港,来自A省电视台的问候》作为特稿配发。于是“陵州两蜜”各得红包一封,三人行各有所获,皆大欢喜。
沙龙四壁的墙上,悬挂着全是A省陵州市名家的字画,书架上摆放着“香港。大中华出版有限公司”印制的各种画册,出版的期刊、挂历,那印刷质量着实不怎么样,说是香港出版的那质量倒像是大陆印刷厂印刷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A省著名画家张伯仲先生出访伊斯兰教国家画的那幅留着大胡子裹着白头巾的阿拉伯人,背景是寥寥几笔用褚色勾勒的清真寺。这画笔墨有点枯涩,不像画册里面的那张那么有神采,凌志雄怀疑是假的。但是A省博物馆的著名鉴定家,张伯仲先生的大弟子平沙先生却在装裱好的空白诗堂内,龙飞凤舞地写了极具权威性的鉴定意见:“此张公伯仲先生出访巴基斯坦所写真迹。”鉴定家兼具书画家的平沙先生正气定神闲地翻看一本画册,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三七开的分头梳理得整整齐齐,保养极好的胖脸上架着近视眼镜,透着浑身的儒雅和斯文。一眼看过去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学者型艺术家,他的鉴定当然是不容置疑的,凌台长不再怀疑。
硕大的画案前,围着一堆人。有的人在俯首观看眼前作画的那位中年妇女,有的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人互相招呼寒暄。来这里的贵宾,人人都有身份,个个都是显得十分斯文。画案的画毡上铺着一张六尺宣纸。那妇人梳理着齐耳短发,很朴素的那种女干部式头,但从头发的亮泽和梳理的齐整来看,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富富态态的圆脸上架着老光眼镜。这眼镜角优雅地悬着一圈金色的细链条,那是在不用时挂在脖上的。以凌志雄收藏家的眼光来看,这副眼镜是天然水晶石精心打磨,那根链条绝对是纯金的,再加上金丝边的眼镜框,很显得富丽堂皇的样子。妇人白皙丰满的颈项上套着一根细细的白金项链。那链坠儿是翠绿晶莹的有半粒米般大小的翡翠。这翡翠以凌志雄专家眼光来看绝对是神品,如果有可能在太阳光下照看一下,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丝一丝的棉絮样的绿丝纹。这妇人穿着一身合体考究的浅蓝色西装套裙,她正聚精会神提着大斗笔蘸水、蘸墨,稍稍定定神,似乎气沉丹田,又猛然将蘸满水墨的斗笔在画纸上纵横驰骋起来。那架势显得富贵娴雅,又充满书卷气,顷刻之间勾勒出了梅的老干新枝,倒还有那么点意思,周围一片叫好之声。有人告诉他,这妇人就是陵州城内小有名气的郊区区委书记李惠敏,工作繁忙之余,还学画有成,真是不简单呢,于是这个名字就如雷贯耳般地烙在凌志雄的脑海里。如今这个名字再一次在南帆剪辑的片子中出现,又勾起了他对那次笔会的记忆。他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是,这个女人呀,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哟。
电视机屏幕出现的是陵州市新华书店那高大的营业楼,南帆走进书店拿着《养生精华》采访营业部主任。
“请问主任同志,这类用香港书号出的书,能否在大陆市场销售流通?”
“不能,凡是港版图书都必须有图书进出口权的单位从海关进口,并且具备海外图书销售权的单位才有权出售,比如外文书店,否则就是一种偷漏海关关税的行为,严格地说是一种脱离海关监管的走私贩私行为。”
营业部主任仔细翻看这本样书后继续补充道:“这本书从外观和印制质量上看,不像是香港出版印制的,好像是大陆印的。”
“何以见得呢?”
“一般香港版书是繁体竖排,这本书是简体横排;港版书的封面一般用300克白卡纸,内页为120克双胶纸;这本书封面是200克铜版纸,内页为60克胶印纸;港版书全为胶印,这本书显然是铅排本。而且即使香港委托大陆加工的图书按国家有关规定均应当以来料加工形式,成品必须全部返回香港,不得在大陆市场销售,否则就是非法印刷和非法发行。国家具体的有关规定你可到省、市管理部门去咨询。”
镜头切换到双山市梨庄镇的稽杨庄中学。天空已零零星星地下起小雨,镜头上可以看到斑斑雨滴的痕迹,南帆的背景追随着一个穿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显然不想接受采访,他在刻意回避南帆,他转身躲进了屋内。简陋的农家小屋的屋檐下淅淅沥沥地滴着雨。
“他是乡办中学的校长,他拒绝了我们的采访,任我们如何恳求,就是不开门,他在屋内告诉我们,他不希望再找麻烦。我们很无奈,我们走进了学校。”南帆在黑暗中向凌台长解释着。
稽杨庄中学浸润在濛濛秋雨之中。南帆打着小花伞跋涉在校园泥泞的小路上,路的两边是在风雨中摇曳的灌木丛。铅灰色的天空厚厚的云层裹着破旧的校舍。摄像机追随着南帆艰难的步伐上下晃动。风雨交加,气氛压抑,远处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一位打着油布雨伞的乡村女教师进入他们的视野,被南帆拦住。“我们是省电视台《焦点写真》栏目的记者,想采访一下有关《养生精华》在你们学校发行的情况?”
“啊,你是南帆?”女教师脸上一脸惊讶,暗淡的眸子间闪烁出一丝激动,仿佛是追星族看到明星。在得到南帆肯定的回答后,她热情地将南帆等人迎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其实就是一间大教室,七八张办公桌都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老师的教案。办公室显得空旷而安静。
“《养生精华》是市教育局摊派下来的,说是朱书记的指示呢?39元一本的书在教育附加费中已收了20元钱,现在还逼着学生再补交19元,教育局专门发了红头文件。”她拿出了红头文件,文件上明确写道,这次售书所得款项作者全部捐给本市教育局作为‘教育扶贫基金’,给特困生和孤儿助学。“女教师手持着文件告诉南帆。南帆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我们是乡办初级中学,三个班不到二百名学生,很多学生连学费都交不起,教师的工资已拖欠了两个月未发了,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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