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夫妻俩吃完人生中最艰难的这顿牛排大餐回到家。老人孩子都睡了,婆婆身子侧着,护着躺在里面的孙子。女儿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睡得正香,空调有点凉,她却把被子踹开了。沈琳走过去,轻轻把夏凉被盖在她肚子上,把空调调到二十八度。上班的人回到家,总给人感觉像打猎的猎手回到山洞,会带着累累的战利品。只不过,他们这两个猎手,从今往后就要空手而归,叫老人孩子失望了。两人在客厅呆立,心情沉重。
洗漱完,两人躺在床上,沈琳忽然笑了一下,道:“想想我们俩,真可笑。我四十岁,你四十一岁,北京人口平均寿命八十二岁,这意味着咱们至少还有四十年好活。目前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为什么要这么焦虑呢?”
老那没有她这么多年在失业与待业中煎熬的经验,一次失业已将他彻底打垮,无精打采道:“是啊,至少还有四十年好活,离退休还有二十年,为什么职场就不要咱们了呢?”
沈琳道:“老公,我想了又想,不怨别人,都怨自己。在职场没有核心技术,没有不可替代的职能,又没有远见,日子舒服的时候过一天是一天,温水煮青蛙,落到今天的下场全是活该。”
老那惨然道:“说实话,十四亿中国人,有几人有核心技术,有不可替代的功能?至于说到前瞻性,睿智在的时候,对我们许下多少承诺,平常待遇也不差。难道我当时为了所谓的前瞻性,脚踩多条船,狡兔三窟?那样的话,怎么可能不露破绽?焉知睿智不会对我失望甚至开除我?如果他还在,你又怎么知道我那八百万期权不能兑现?人哪,谁也没长前后眼,活着全靠命。”
沈琳叹了口气,他说得也有道理。他们都是芸芸众生,平淡无奇,指望人生有大的转机,全靠命。无数蝴蝶效应堆积在一起,人们就管它叫命。两人紧紧搂在一起,要驱散心中的惶恐。暗夜无边,他们这一方仍亮着灯的小小卧室,就像是在宇宙中漂流的小船。前路渺渺,幸好两人有个伴儿。他们决定,在没有找到出路之前,每天都要装作上班的样子,这样老人不会担心。
第二天吃完早饭,两人背上包出门,婆婆盯着他们的背影说了句“早出晚归,真是辛苦啊”。两人一转头,看到她的眼神里全是看着家庭顶梁柱时既信赖又心疼的殷切。两人彼此对视了一下,一个笑得自嘲,一个笑得苦涩。
老那把车开出小区,在街上游荡。此番游荡,他没有做贼一样的心虚,但心情更沉重了。两个人都失业,这让他连加油交停车费喝咖啡都不堪忍受。那晚牛排家是最后的饕餮盛宴,是知道此后将与富足和写意无缘的破罐子破摔。所以彼时每吃一口肉,他喉咙都是堵的,每一口酒都苦涩难咽。他想把车停下,两人说事,刚把车停到了一个相对偏僻的马路边要熄火,沈琳说这里是电子停车位。抬头一看,果然前方竖着个土黄色的电子收费牌。他换了个地方,沈琳又说这里有拍违章停车的摄像头,抬头一看,果然不远处摄像头炯炯瞪着他们。明明不妨碍交通。这就是北京,每一口呼吸都要收费。算了,继续上路吧。
老那开着车,沈琳靠在窗边,看着沿途一家家掠过的商铺:美容院、茶楼、服装店、烟酒专卖、奶茶店、水果店、麻辣烫店······做这些生意的都是些什么人?到底挣不挣钱?也许盘个店来卖卖奶茶,值得一试?
下一秒她叹气。从来没有做过生意,开店哪有那么简单?昨晚她还鼓励老公不要悲观,现在她却又焦灼起来了。家里只剩五十万存款,不去挣钱,很快坐吃山空。可拿出去投资,未见得是钱生钱,大概率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中午老那约了李晓悦出来吃饭。三人在吉野家见面,沈琳点单时,见饭又涨价了,一份双拼饭就要三十五块钱。再加点蔬菜沙拉什么的,三个人仅是吃饱而已,就要花一百二十块钱。这么下去,未来连吃个快餐都要斟酌再三了。
李晓悦还在盯装修,房快装好了,家具也进得差不多了。老那问是不是快结婚了,李晓悦耸耸肩,说不知道。老那惊奇。李晓悦说那隽倒是说装修完晾晾味儿就去领证,不过他那么忙,领证要回户籍地,往返至少两天,要请工作日的假。沈琳说一两天而已,也不至于请不出来。李晓悦笑,请假对那隽来说就是犯罪,度假就是服刑,不要为难他,反正她也不着急领证。李晓悦知道沈琳也失业了,安慰说:“你们有房,有存款,不着急,慢慢谋划出路呗。像我,活到现在,全身存款才十来万块钱,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都不着急呢。”
沈琳道:“我小叔子二百平方米的房可着你住,你买什么房?”
李晓悦把冰可乐吸得吱吱响:“我不就是个不要钱的房客吗?那隽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我不也得分分钟走人?”
老那道:“不至于,我弟弟不是那样的人。”
李晓悦笑而不语。其实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会在乎的。两人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谁离开谁还说不好呢。
三人吃完,在街上溜达。李晓悦看着一家蛋糕店玻璃门上贴着的招聘启事,站定了看了看,对沈琳道:“你没发现,其实到处都是工作吗?”
沈琳看那上面有招烘焙师,也有招收银员店员等。工资高的不过八千,低的三千。她道:“怎么可能去干这种工作呢?”
李晓悦认真道:“为什么不可能呢?”
她凑近玻璃门,看着里面透明柜子里摆着的一块块诱人的蛋糕、面包:“你不知道,我早就对西点店非常好奇了。说不定哪天我真的改行来打工呢。”
老那冷笑道:“开玩笑呢,当服务员,你大学白上了?当西点师你又没有手艺。”
李晓悦不以为然:“其实当服务员也没什么不好,不费脑子,不过不好玩。当个西点师不错,我可以先去西点学校学一学怎么烘焙。很难吗?”
夫妻俩面面相觑,苦笑。李晓悦这个女孩,永远不着调。老那道:“你文笔好,公关业干那么多年,真改行啊?”
李晓悦解释道:“我不是说现在就要改行,能坐办公室我当然也愿意。我只是想劝你们,不要那么焦虑,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就是差距。三十一岁的李晓悦,还有青春可以挥霍,有以后可以试错,她不知道四十岁的滋味。那是后面有千军万马追着你,但前路雾茫茫,你不知道走出去是空落落的万丈悬崖,还是侥幸踏上了独木桥。
三人继续往前走,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都失业,口袋空空,时间却是大大的富裕。走着走着,沈琳站住,两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那是一家月嫂培训中心。
老那道:“你要当月嫂啊?”
沈琳觉得李晓悦不着调,可那话莫名进了她的心里。是啊,工作到处都是,只不过要转变思路。
李晓悦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你没看新闻吗?研究生甚至是海归当高级月嫂的,并不少见。月嫂工资不错,我觉得可以考虑。”
老那喝道:“别闹。”说完拉着沈琳往前走,走得很急,像是在逃避某种可能性:他的家庭居然沦落到要让老婆去当保姆来维生的地步了。
三人找了家肯德基,一人一杯红茶。感谢肯德基这类快餐店,给了他们十块钱无限加热水坐一下午的机会。李晓悦指着店里的海报念着:“招兼职服务员,时薪14。5元,晚班10点后17。5元。”老那发现沈琳居然认真地看着那海报,他觉得太可怕了。人要下滑,速度是惊人的。找不到白领的工作也就罢了,怎么能将目光全部聚焦在这种低等的蓝领工作上呢?
他焦虑道:“你再去投投简历,说不定还是能找到办公室的工作。哪怕路远一点,工资低一点,不至于要沦落到干粗活啊。”沈琳摇摇头,她试过这么多年,有必要再试吗?她没有告诉过丈夫,失业后她参加过一次人才招聘会。站在大门口往里望,黑压压望不到边的人头,每一张脸都年轻甚至是稚嫩。焦虑随着浑浊的空气和嗡嗡的声响一浪接一浪地朝门口袭来,令她喘不过气来。她转身走了,因为没必要再进去让那一个个摊位上挂着的“三十岁以下”字样来让自己一再得到确认:是的,你被淘汰了,被淘汰了,淘汰了!
但她不想在李晓悦面前争执,道:“别说我的事,说说你吧。让晓悦给帮着出出主意,她年轻,也许可以提供我们想不到的角度。”
摆在老那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投资做点生意,比如奶茶、甜品、炸鸡之类的加盟店;第二,与姜山共同创业。
李晓悦道:“我选第三,自己创业。哥,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个公关工作室呢?”
夫妻俩一愣。
李晓悦道:“你人缘儿好,会交际。你去找客源,我和你打配合。稿子我写,活动我也会干,再不行就购买服务,挣差价呗。”
两人眼前一亮。李晓悦之前就是老那部门的骨干,文笔创意都拿手。她脑子活,干活麻利,从前老那曾想过要栽培她当部门主管,她拒绝了,说不想多拿五千、八千,操心到晚上睡觉还要睁着眼。沈琳道:“我觉得可以。”李晓悦道:“上次回姐老家做那个宴席,和给人家做年会有什么区别呢?全套服务下来,如果是公司行为,至少报价五万。可成本您很清楚,不过两万,这还是加上节目费用的。我以前接过类似的私活儿,给汉服社做过活动,一次挣个千儿八百的,很轻松。如果是公司行为,就可以挣得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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