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章伯母软弱的坐进一张椅子里:“我早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闯祸。”我用手捂住嘴,“嘤”然一声哭出声来,转过身子,我跑向门外,凌风在我身后大喊:
“不是我干的!你们完全冤枉我,咏薇——不是我干的,咏薇——”我跑回屋里,“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把他的狂喊之声关在门外。这就是一段爱情的终结吗?我不知道。坐在桌前,我审视着过去未来,从没有感到这样的孤独无助。自从和凌风认识,发生过多少的争吵,多少的不快和误会,流过多少次眼泪,伤过多少次心,但从没像这次这样让我感到彻骨彻心的寒冷和绝望。什么都幻灭了,什么都破碎了,那些美的,好的,梦一般的感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放在面前的事实竟如此不堪!如此丑陋!难道这就是人生?就是我在梦中塑造,在幻境中追求到的爱情?是凌风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自己?人间,真的有爱情吗?有诗人笔下,小说之中,那样美丽,那样迷人的爱情吗?而我,我所遭遇的是什么?我所认识的爱情是什么?先是爸爸和妈妈,然后是余亚南和凌云,现在是凌风!整个“爱情”只是一个骗人的东西,这是一个疯狂的欺骗世界!我是被骗了,被凌风所骗,被爱情所骗,被诗人作家所骗,被我自己的意识所骗!我是完完全全的被骗了!暮色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孤独的坐在黑暗里,一任夜色降临,一任月移竹影,窗外的世界还是那样美,或者,这分美也是骗人的,谁知道月光里有没有毒素?竹林里有没有魔影?我不必去分析这整个的事件,也知道章伯母所说的是实情,柴房门口的一幕记忆犹新,蓝色喇叭花瓣的蛛丝马迹也无法忘怀,这就是凌风!我早就认清了他,却一直自己欺骗自己,直到最坏的事情发生,直到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如今,我怎么办?门口有声音,我忘记锁门,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旋风一般的卷了进来,是凌风!他停在我面前,用灼热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咏薇,你也以为是我做的,对吧?”他的声音比我预料的稳定得多,只是夹杂着抑压的怒气。
“你不要想来跟我解释,”我痛苦的转开头。“我相信我自己眼睛所见到的事实!”“你不会认为是你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对吧?”他声音里的怒气在加重,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动了空气。“我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余地为自己辩白,对吧?你们所有的人都判了我的罪,大家都说,他是浪子,他风流成性,他顽劣不堪,他永远闯祸胡闹……所以,是他做的!于是,我什么机会都没有,只能说是我做的,是不是?”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软弱得没有一丝力量。“我不想听你说,如果你肯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就很感激你了!你走吧!”“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也完了,对不对?”他的呼吸更重了,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声调。
“你应该娶绿绿,”我的喉头胀痛,声音枯涩。“你该对那个可怜的女孩负责任!”“我娶个鬼!”他愤怒的大叫,忽然一把拉起我来:“咏薇,你跟我走!”他拉住我,不由分说的向门口跑去。
“到哪儿去?”我挣扎着:“我不去!”
“你一定要来!”他把我拖出了房门,由后门拖向外边:“我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你跟我去弄清楚!走!”
他拉着我穿过竹林,跑向原野,秀枝在后门口诧异的张大眼睛望着我们。原野上秋风瑟瑟,树影幢幢,我挣不脱他铁一般的手腕,跟着他跌跌冲冲的跑向前去。
第二十一章
太阳逐渐的升高了,虽然季节已进入了秋天,太阳的威力却丝毫没有减弱,那条满是黄土的公路赤裸裸的曝晒在烈日之下。我的帽子挡不住热力,汗水在我的头发里面蒸发。我的双腿疲倦无力,四肢像瘫软成一团的棉花,步行让我感到非常吃力,而阳光让我头晕目眩。我不知道这样走到埔里要几小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公路局的车子可乘,(事后我才知道确实是有的,而且只要走到镇上就可以搭车。)对方向也糊糊涂涂,只是盲目的向下山的方向走。
这样走了两小时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出走”过于冲动,第一,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有吃东西,再加上一夜没有睡觉和紧张、恐怖、伤感的各种刺激,早已虚弱到极点,两小时下来,我已举步维艰。第二,事先一点计划也没有,我即使走到了埔里,又准备怎么办?到台中?然后呢?回台北?去找妈妈?还是找爸爸?第三,这是最严重的一点,我发现我身上没有带钱。在青青农场,钱根本毫无用处,几个月来我没有用过一毛钱,早已忘记人的世界里,没有钱是无法生活的。妈妈走时给了我两百元,我全放在抽屉里,离开的时候竟连想都没有想到,这样走下去,我怎么也不可能徒步到台北,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生平没有如此疲倦和泄气过,站在路边,我翻开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抖出了我随手带的一个小皮包里的全部东西,只找到了二十三块零五角钱,这一点钱够我干什么呢?我几乎想折回青青农场,但是,我的倔强不容许我回头,青青农场里那些解决不了的感情纠葛,也不容许我回去,我眼前始终浮着绿绿拚命救凌风时的表情,那样勇敢,那样不顾一切!不,反正我不能回去,无论情况多么困难,我还是要先走到埔里再说。随后,我发现我的脖子上还有一条戴了多年的金项链,这增加了我的勇气,到埔里之后,我或者可以找到一家当铺或银楼,那么,最起码可以换得我到台中的旅费,到了台中,我就可以打电报给妈妈,让她来台中接我。这发现让我定了心,我又继续走上了我的旅程。
那旅程何等艰苦!许久许久之后,我都忘不了那一天。炙热的阳光,飞扬的灰尘,我踉跄的迈着步子,越走越无力,越走越困苦。我的嘴唇开始发干,继而喉咙烧灼,胸腔像要爆炸,胃部也跟着疼痛起来。公路蜿蜒漫长的伸展着,仿佛直通天边,无论怎样走,也走不到终点。我的头涨痛而晕眩,阳光里有数以千万的金星在跳动,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会倒下去,好几次,我瘫软的坐在路边的草里喘息,像个受伤的、迷途的小绵羊。这样,我走了又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但是,埔里依旧不知在地球的哪一点。
当我在路边发现了一块草地,又发现一座小树林的时候,我高兴得想欢呼,走进了树林里,我倒在一棵松树底下,像一支烧熔了的蜡烛,整个身子全瘫痪了。躺在那陌生的树林里,我舌敝唇焦,喉咙、胸腔和胃部都在烧着火,我用舌头徒劳的舔着嘴唇,汗珠像雨点般从额上滚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所湿透,贴在我的背上。
林子里静悄悄的,软弱和孤独开始向我袭来,我想起青青农场的竹林,溪水,和那山上的梦湖!我想起凌风,凌云,凌霄,还有韦白,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呢?我离开青青农场才几小时,但是,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我已经开始怀念它,而且,越来越感受到离别的强烈的痛楚了。
有一只鸟从远方飞来,噗喇喇的落在我身边的松树上,我仰躺在地下,望着它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能当一只鸟多好,高兴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先要飞回青青农场去看看,看看凌风,看看凌云,凌霄,章伯母……,看看我所爱的那些人们。
我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那只鸟似曾相识,是一只白色的鸽子,它多像凌云的鸽子呀!凌云的玉无瑕!它在松树上歪着头看着我,我不由自主的对它伸出手去,试着喊了两声:
“下来!玉无瑕!下来!”
它真的飞了下来,毫不考虑的直飞到我的手背上,玉无瑕!它竟然是玉无瑕!我像个流浪人看到了亲人一般,突然涌上了满眶泪水。用手轻轻抚摸它光滑的白色羽毛,我悲悲楚楚的对它说:“你从那边飞来的,是么?你还要飞回那边去,是么?”而我呢?我也从那边来,却不能飞回那边去!我举起它来,用面颊贴着它,鼻中酸楚,泪雾迷蒙。它扑动了两下翅膀,我立刻抓牢它,对它说:“别走,玉无瑕,再陪陪我吧!我是这样孤独!”
它真的停了下来,一个劲儿的歪着头打量我,我抚摸着它,猛然间,手触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它的脚上绑着一张纸条,凌云的情书?不!余亚南已经走了,这不会是他们的通讯。解下了那张纸条,我打开来,上面的字迹使我欲哭无泪,竟是凌云写给我的!上面写着:
“咏薇:你的出走使二哥发狂,阖家大乱,如果接到了这张
纸条,盼立即回来!
凌云“
我用手蒙住脸,坐在树林里无声的啜泣。我的心在呼喊着:“回去!回去!”我每个细胞都在跳动,每根神经都在呼唤凌风。折回青青农场的愿望超过了一切。半晌,当我放下手来,玉无瑕已经飞走了,它怎么会找到我?这不是天意要我回去吗?我站了起来,走回到公路上,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站在路边迟疑了两分钟。玉无瑕已经飞回去了,我也要飞回去,我发现几个月的青青农场的生活,也把我训练得有了家鸽的习性。我回转了方向,开始往青青农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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